第四十九章 鸳鸯颈 (四)

苏青瑶开门见山问:“阿碧,贺医生跟你在一块儿吗?”

“他去缫丝厂给工人看义诊了。”谭碧道。“怎么,你找四少有急事?”

“也不算,”苏青瑶顿了顿,听到对面似有若无的打牌声,麻将稀里哗啦地响。“他不久前资助学生们办了一份健康报,我今天收到看了,里头有些话讲得太过。我想问问,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学生们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谭碧听后,知道事情敏感,便道:“行,我知道了。等常君回来,我同他讲。”

苏青瑶松了口气,同她道谢。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讲,”谭碧忽而开口,声音压低几分,“你跟四少,现在是什么情况?睡过没?几次了?舒服吗?”

“这要怎么跟你说……”苏青瑶兀得红脸。

“瑶瑶,我同你讲真心话,四少这人,做情人顶好,热情、嘴甜,会来事。但当丈夫——靠不住。”谭碧啧了声,直白道。“你跟他床上归床上,床下归床下,千万别犯傻。”

苏青瑶愣了下,奇怪谭碧会说这样的话,毕竟他俩能成,还有她一份功劳在。

“不夸张,我睡过的男人够挤满外滩,看他们一眼,就晓得裤裆屌毛有几根。像徐老板,是个能人,你指望他吃饭绝对没问题,但别希冀他对你伏低做小,聪明人这点最讨厌,只看得起自己。四少恰好相反,跟他过日子,万事没个准数,迟早折腾死你。”谭碧托着电话听筒,揶揄道。“反正按常君的说法,他最迟年底回军队报到。你有机会多玩玩他,等他回南京了,我再替你物色一个。”

谭碧一席话堪称惊世骇俗,苏青瑶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能应答她的词句。好在对方也没继续逗弄她的意思,接着两人聊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话。而后她那边人上门寻她,两人便挂断。

窗外的一方天地逐渐变暗,帘外滴溜溜滑过几声小狗叫,苏青瑶坐在饭桌前等徐志怀回家,空气里泛着黄,像害了黄疸病。她靠在椅上朝外望,疑心是要下雨,盯了好一会儿,总也不落。

接着,屋外传来车笛声。

苏青瑶惊了下,朝门关望去,看见远处浮现出丈夫的身影。

那男人走到跟前,帽檐低,压着眼睛,鼻子是直勾勾从边沿长出来的一道竖线。

苏青瑶恍恍惚惚地扬起脸看他,他一直在看她。

彼此无言片刻,交汇地视线也飞快地移开。仿佛有一桶颜料泼洒过去,令无形的隔膜显现在二人跟前,谁都想避开,谁又都避不开。

“你回来蛮早,”苏青瑶开口。

他摘掉平顶帽,递给帮佣。“厂里工人体检,我就提早回来了。”

“对了,丝厂的吴老板打电话找你。”苏青瑶垂眸,指尖轻轻挠着桌面。“明天下午三点钟,约在礼查饭店顶层,说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商量。”

徐志怀沉默半晌,应一声。“行,知道了。”

苏青瑶实在没话对他说,只好点头,与他同桌吃完饭,便往楼上去。

两人前日才吵过,徐志怀本想躲一躲她,待到两人都消化掉多余的情绪,再坐下冷静谈话。可看她一刻不愿多待的模样,徐志怀莫名有些烦躁,讲不清缘由

他吃完饭,到书房看报表,顺带抽了根雪茄。

桌面还叠着她校对到一半的稿件。

徐志怀逐一翻过,看着看着,不禁笑了下。

单说上学这事,没什么不能答应。他自认为宠她。去大学里当旁听生,玩两年作消遣,难道比买粉钻的花销来得大?复旦最多也就捐栋楼。可他总觉得她哭,不光是为了上学。可妻子心底究竟在想什么,他说不清。

思及此,徐志怀又觉得书房着实有些闷了。

谈情说爱素来不在这个男人的字典里,过日子嘛,凡事不必太计较。他娶她,是真觉得她合适,再说,时局那么乱,朝生暮死,能有个互相依偎的小家不好吗?熬一熬,忍一忍,困难总会过去的。

雪茄哔哔剥剥烧干净,他也该睡了。

客房内暗沉沉的,有股淤积的浊气,不干不净。

徐志怀没捻灯,径直躺上床,溺进一片昏暗,半梦半醒间,他望见窗外的黑夜里缓缓长出一轮金雾……

这一晚,睡睡醒醒。

翌日午后,徐志怀赴约礼查饭店。

进门,热闹非凡。

全上海数得上号的富商大贾都在,多是浙江人,其中又以宁波人占大头。

生意做到一个地步,人就跟浑身上下抹了油。一干人进来,不着急聊正事,先笑盈盈地聊着中听的话。等谈得差不多,场子基本暖和了,上海商人团体联合会的现任负责人才牵头,叫大家落座,谈起集体降薪的事。

约莫谈了半刻钟,联合会里说话颇有分量的几个前辈拍板——从下月起,丝织厂统一降薪,工钱照九折发,再设个五元绩效奖,叫工人们留个念想。然后取消礼拜六休假,每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从原先六进六出,改为五进七出。布告自本月二十号开始,分批次张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