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湖梦寻 (一)
魏宁卷起衣袖与裤腿,进到芦苇荡,随“突突突”的马达声,汽艇晃悠悠开出来。怕搁浅,他没敢靠岸,苏青瑶便将绒裤卷到膝盖上,一手拎着鞋袜,一手拎着长袍的衣摆,踩着污泥,涉过刺骨的江水。
爬上船,魏宁帮忙卸下她扛在肩头的包袱,放到甲板。苏青瑶从中取出手电筒,打开照向魏宁。突,突!又是两声闷响,引擎重新打着了火,催促汽艇前进。紧跟着,下关码头忽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响,
苏青瑶侧身,手电筒照向身后的江面。
只见一具具青白肿胀的尸体随江流漂泊,眼睛或睁或闭,四肢或完整、或残缺。江潮,升升落落,他们起起伏伏,直到长江——这位半个华夏的母亲——温柔地张开怀抱,带着她的孩子们魂归江底。
苏青瑶失神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面对地狱绘卷中所描绘的黄泉。
魏宁扶着船舱,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低沉哀嚎,转瞬即逝。
他哭了,默默地。
苏青瑶也没说话,关了手电筒,蜷缩进船舱。舱内过于狭窄,她侧身躺在板子上,鬓角枕在甲板,两臂搂住膝盖,合眼。汽船破不开风浪,摇动着前行,似风絮飘萍。
江面鳞浪层层,映着一弯朦胧的银月,闪闪发亮,仿佛无数细小的眼睛在黑浪中开闭。
苏青瑶枕着寒冷的江水,深思随之荡漾。
恍惚间,她梦见十六岁那年的杭州,也是这般严寒的天气,罕见地落了一场大雪,一连落了三天,覆盖了山川平原。依稀记得那段时日,徐志怀凑巧回宁波看望养病的母亲,不在家。苏青瑶便窝在书屋,膝上盖一张毛毯,读徐志怀的藏书。
书柜里,一大半是徐志怀读大学时的课本与各类参考书,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工程图画之类,另一小半的品类很杂,有虫蛀了的《新青年》,泛黄了的《彷徨》,翻翻折折太多次以致于开线的《范文正公文集》与《东坡七集》。苏青瑶读着,时不时看到徐志怀从前在书页上的批注,钢笔的字迹已经很淡,但他下笔重,留下道道横折竖钩的笔痕。
雪愈下愈大。
苏青瑶侧耳听着簌簌的落雪声,忍不住放了诗集,趴在窗台看雪。细雪沿山脉深深浅浅地积着,越积越多,直至在上面画出一条条银白的亮痕,如同泪痕冻在美人的面庞。
江南很少见到这般大的雪,苏青瑶越看越兴奋,想学张岱,拥毳衣炉火畅游西湖。可徐志怀不在家,没人能带她出去。而她口袋空空,听不懂杭州话,又没有相熟的朋友。家里的佣人也不怎么搭理她,总当她的话是耳旁风。这些佣人是徐志怀的佣人,不是她的,并不将她看作雇主。叫一群三四十岁的帮佣听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号令,也确实很难为情。再者,苏青瑶算不得豪门出身,家里只雇过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弟弟。纵使她再如何努力地端起太太架子,也只会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令自己羞愧。
所以还是不去为妙,免得底下的佣人跟徐志怀告状,说她任性,下那么大雪,还非要出去玩。
等到第三日,雪将停,别墅大门外忽而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是徐志怀回来了。
苏青瑶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冲到一楼,喊佣人拿热毛巾。玄关隐约有说话声,男人的脚步快,一眨眼工夫就到门口。热毛巾大概来不及,她只得空手迎接。
门关发出一声短促的咯吱,男人进屋,头上肩上沾满碎雪。他侧目,瞧见苏青瑶,便微微俯下身。苏青瑶踮起脚尖,替他脱下围巾,搭在臂弯,然后去解大衣纽扣。她怕他弯腰太久,会累,便想加快动作,但越着急越乱,反而用了更多时间。
苏青瑶将大衣挂在入门处的衣架,徐志怀掸了掸发顶的碎雪。这时,女佣端着铜盆过来,苏青瑶五指荡到盆里,一试,水温比体温还低。她垂着脸,硬着头皮把毛巾拧得干干的,给徐志怀擦脸。徐志怀没说冷,只明显地蹙了下眉,苏青瑶离他那样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慌。
他还有工作,换了棉拖,便去书房。九月份供给三友实业社的一笔布料单子出了点问题,急需他在年前理清账本。
苏青瑶跑去厨房,见热水瓶就摆在灶台旁。她拎了拎,里头是空的,转头找佣人,问她:“热水瓶里没水了,怎么不烧?”
女佣瞥她一眼,嗓音尖细地回:“小姐,你之前没叫烧,现在着急忙慌要,哪里来得及?凡是都要讲个理!我脾气软,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给徐家做工这么些年,人人都说好。太太有意见,咱们就去少爷那儿评评理。”
苏青瑶不是傻子,知道对方这是摆明了是要欺负自己。当着男主人的面都敢这样糊弄,往后只会更难管。于是她鼻子深深吸了口冷气,竭力端起架子,冷冷道:“要去找志怀评理,行啊,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