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章 蓦然回首 (五)

房门始终开着,小玉径直闯进来。她单手叉腰,问他们在聊什么乐事,笑得这么厉害,都不带她。沈从之说在看相册,问她要不要看,里头有老爸年轻时的样子。小玉切一声,说:“没意思,我才不和你们玩。”然后一甩头走了。

“这孩子,一点礼数没有。”沈从之搞不定女儿,只得叹气。“见笑了。”

“没有的事,小玉还是个孩子呢。”苏青瑶暖融融地笑。“小孩活泼点好,等长大,就没那个精气神了。”

“不小了,过完年就十七岁了。”

沈从之本是随口一说,苏青瑶听了,却有片刻的失神。

她垂眸,也稍稍低下脸,唇角仍是上扬的,但那笑看着总觉得透着一种难言的戚戚然。

沈从之莫名联想到自己适才花童与伴郎的比喻,思绪如同被绊了一跤,踉跄着踉跄着,回想起与她第一回 见面——在大红桌布铺成的圆桌前,她摇摇摆摆地迈着碎步,被徐志怀领到桌前。两人挽着手,但不像夫妻,像大哥带小妹,也像父亲带女儿。

近到跟前,男的穿黑西装,女的着白婚纱,都是新派打扮,却处处洋溢着古中国的乱伦性。张文景先起身,沈从之记得很清楚,他是听到身旁椅子刺耳的摩擦声,才回过神,着急忙慌地去拿酒杯。

“我的大学同学——张文景,沈从之。”

一声板正、庄重的介绍。

将新娘摆到沈从之眼前。

小,这是他的第一感受,恐怕也是其他人的。玫#瑰

全方位的小。

唯一庞大的是婚纱。

为父母而举办的婚礼,一切都是那样的潦草、糊涂。沈从之打从收到请柬到出席婚礼,不过两周,险些买不到合适的贺礼。为他们满打满算,恐怕也就一个多月。这样短的时间,裁缝把缝纫机踩冒烟,都来不及做礼服。徐志怀是从衣柜里拿了一件,而她,就租别人的凑活。

她体格比原主人小,比一般的女学生也小,套在身上,分明是孩子偷穿大人衣裳。为强求合身,不叫人走到半途,衣裳掉下来,背后弄了三个别针。但领口依旧很大,围着脖子,像水桶里竖着一根竹竿。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茫然地在笑,好像逢年过节,被大人推到跟前展示才艺,胸口挺得鼓鼓的,眼睛直盯着他和张文景,要竭力来一出能赢得喝彩的表演。

然而开口就泄气。

她双手托着小小的瓷杯,嗓子嫩嫩地说:“张先生好,沈先生好。”

“好,好,”沈从之点头喝酒的同时,暗自怀疑了一下,这姑娘确定能喝酒?

目送他们去到下一桌,他落座,那一刻突然非常担心徐霜月。这人自诩绝顶聪明,怎么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会处理得这样不明不白!就在那时,张文景凑过来,问他知不知道新娘子的来头。沈从之摇头,他也不知道。周率典去世后,徐志怀就有意躲着他们。这次结婚是实在没办法躲了,才给他们下请柬。

张文景又说:“下面就等着吃百日宴了,现在回去准备起来,明年刚好能送。”

沈从之却喃喃:“这也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人家婚宴上,沈从之不好把丧气话说得太明白,便含含糊糊道:“婚姻这个事,谁也说不定。”

“别人不一定,徐志怀是一定。他这种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不可能休妻。”

沈从之对大局的判断总是糊涂,但对人,一贯看得准。

他摇头道:“不是这样讲。霜月的脾气太硬了,向来只有别人顺从他,没有他听从别人。”

张文景顺着话头说:“那打赌?”

“赌多少?”

张文景竖起食指。

“一百?”

“一千。”

“行。”

“哈,输了裤裆别哭鼻子。”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如今,当了许多年父亲的沈从之,再度面对眼前这位步入中年的女人,突然感觉残忍。

“苏小姐,”他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您说。”

“你觉得霜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强。”

这个近乎脱口而出的第一反应,令她眉头微蹙,无奈又苦涩地微笑起来。

苏青瑶低下脸,抚一抚鬓边的碎发。

短暂的停顿后,她接着说:“也可能是因为太好强吧,所以他受不了自己软弱的那面,世俗上、情感上……各方面的软弱都是。他一旦察觉到自己可能处于弱势地位,就会立即警戒起来,为了保护自己,故意去说不中听的话,伤害身边人,或是干脆不说话,扔下一句‘你爱怎么想这么想,随便你’,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很孩子气吧——不过,这话不能对他说,说了他也不承认。他肯定会拉下脸反驳,哪里像小孩子,你不要乱讲,都一把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