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上)

翌日雪停,于锦铭如约前来,开一辆黑色的轿车。谭碧抱起擦得反光的瓷罐,坐到副座。正当晌午,太阳高悬头顶,本就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晴朗的此刻,更是有如明镜一般。而在积雪上跋涉的汽车,是浮在镜面的灰尘,随风飘到松花江南岸。

车停,于锦铭先下来给谭碧开门,接着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铁锹。面前是冰封的松花江,两人沿江岸走走停停,想为贺常君选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作墓地。他们走了许久,来到岸边一棵尤为高大的松树下,树枝镶满雾凇,恍如月宫琼树。

“就这里吧,怎么样?”谭碧问。

“行。”于锦铭说着,挥动铁锹挖土。

黑土被冻得坚实,他脚踩铲头,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挖,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谭碧抱着瓷罐在一旁看,玩笑道:“要是早几个月来,还能直接把他扔河里,省得你累一身汗。”

“说得没错,太不凑巧了。”于锦铭拄着木柄,笑道。

“而且还能享受免费祭拜。”谭碧拍拍瓷罐,继续说。“每年端午,跟在屈原的屁股后头吃几口粽子,很划算的。”

“不止。顺水而去,他还能畅游吉林、黑龙江,一路看美景。”于锦铭笑微微地应答着,又是一铁锹下去。“谭姐听过吗?那首歌,流亡三部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说着,哼唱几句。

冰碴与铁块相撞,发出阵阵沉闷的叮当声。伴着这声响,他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直至在树下掘出一个椭圆形的深坑。于锦铭退到一旁,掸掸袍子上的灰尘。谭碧上前,将瓷罐小心放进去,用手掌覆上了第一层黑土。于锦铭将铁锹靠在松树上,蹲下身,与她一起埋土。

两人用手缓慢地筑起一座坟冢。

于锦铭蹲在坟前,恍惚不已。

就这样结束了?

是时,一张手绢递到眼前。

于锦铭接过,擦擦手,递还给谭碧。

他茫然地起身,两手插在兜里,绕松树兜了个圈子。转回来,见谭碧站在坟前,低着脸,头顶满是雾凇,明晃晃、白亮亮,照得女人霎时间苍老了,恍如生了满头白发。

她可是在心里与常君说话?于锦铭猜想着,朝别处走了几步,主动避开。

大雪过后,人鸟声俱绝。

他缓步走到江畔,面对失而复得的故乡。

目及所至处一片白茫,封冻的江面在日光下鱼鳞般层层发亮,令人不禁想起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好在这不是什么飞鸟各投林,江面如此广阔,反倒使人有种狂吼一声的豪情。

正凝望,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几声鹿鸣,“呦,呦……”,像失败的口哨声。

是梅花鹿吗?于锦铭四下看看,在被雪覆盖的枯黄草丛里,瞧见了两只好奇的傻狍子。

他挥挥胳膊,它们不动。

他吹一声口哨,它们也不走。

于锦铭心里就想:

狍子知道它们被侵占了家园吗?

狍子知道它们回归故乡了吗?

这样的傻问题,现在的于锦铭已经没有可问的人了。因为他早过了嬉皮笑脸说傻话的岁数,成为了一位教官、队长、一个小家庭的顶梁柱,完全的男人。而那个最愿意听他说傻话的人也已经走了许多年。想到这里,于锦铭感到一股泪意涌上眼眶。他急忙把脸调转回去,对着松花江——他们的母亲河。

先前未哼完的曲调霎时间又在脑海响起。

流浪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就是今天了,就是今天了!于锦铭在心里呼喊着,一时悲从中来。他先是呜呜的几声,接着就滚下热泪来。那呜呜的哭声洞箫般,逐渐转为长啸,像失群的孤狼般在冰原嚎叫,一声长过一声,连绵起来,终于喊成了句子。

他在喊:“常君!抗战胜利了——我带你回家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家了——我们回东北了——”

谭碧倚着老树,听江面回荡着男人的长嚎。

两岸麻雀皆被惊动,扑啦啦飞满天空,又四散离去。

她仰头,叫泪水汪在眼睛。

喊完,他佝偻着腰,气喘吁吁地蹲在江畔。谭碧走过去,帮他拍背顺气。过了会儿,于锦铭重归平静,只蹲着,不说什么话。又过了会儿,他起身,用手套擦擦刺痛的脸,继而低眉,对谭碧歉疚地笑一笑。

谭碧见状,轻声道:“走吧。”

这里距离停车的地方有相当长一段路,于锦铭便带谭碧走上冰面,预备横穿过去。他告诉她,他小时候每到隆冬,松花江完全冻实,他的母亲就会带他来这里溜冰。那个谜一样的俄罗斯女人,有着砂金色的长发和浅褐的瞳仁,这两种色彩和黑色调和,成了于锦铭所带的更为浓郁的棕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