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个时候她太讨厌自己了

时光倒转,光阴轮换。

灵魂被挤压,身体在扭曲。

事故发生的时候,比起视觉,是耳朵先听到了引擎轰鸣的声音。侧目望去,郑岳军驾驶着二手皮卡,油门踩到底,直直撞击而来。

正要上车的璩贵千,被身边五分钟前刚表明身份的哥哥扯过,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前面。

她的脸被紧紧地按在哥哥的肩膀上。

鲜血濡湿了半边,湿润的触感让她战栗着,**的疼痛顺着神经逼向大脑,又在刹那间收束。

留下的是长久的空白。

空。

就是什么都没有。

璩贵千听过一种说法,人死的瞬间,会在脑海中用走马灯的形式播放生前的片段。

但显然,她没有走马灯,只有一瞬间剧烈的疼痛留下的余韵,和漫无边际的空白。

身体被缩到无限小,世界被放到无限大。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目之所及,只有无从对比、无从比较的空茫。

像一个乘坐着独木舟漂流在大海上,却失去了方向的人。

一切都是模糊的,世界套了一个玻璃罩子,残留在神经中的疼痛也是钝的。

直到那一小块粉笔头击上她的额角。

意识重新回笼。

“郑林妹!干什么呢!”

从那一小点触觉开始,那一层隔绝了她和这个世界的玻璃融化了。

视野由小变大,渐渐地填充了漫无边际的白,疼痛席卷,一刹那积累的痛觉神经肆无忌惮地蔓延,激得每一块肌肉都痉挛。

璩贵千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她伸手撑住面前的桌子,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坐着的。

璩贵千眨了眨眼。

这是……

“你怎么了?”

带着金丝眼镜的女人烫着小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善地看着她,像看一条路边脏兮兮的野狗。

哦,是你。

那熟悉的眼神,璩贵千一下子想起她是谁了,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她把桌面上摊开的课本合拢,泛黄的纸面,赫然写着:七年级英语人教版。

“对不起罗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我想去医务室看看。”

或许是她额头的冷汗太有说服力了。

罗玉婷点了点头,不耐烦地示意她出去吧。

璩贵千起身,离开教室,一秒也不想停留。

“每天不学习,就知道……”

一阵哄笑。

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但她大概能够想象罗玉婷会说些什么。

午后的风铺面吹来,带着樟树叶特有的草木味儿,一下子将她拉回了潞城的夏天。

不是幻觉也不是临死前的梦境,而是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疼痛让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

璩贵千站在宣传栏前,透过塑料的反光和自己对视。

身形模糊的女孩很瘦弱,裹在略大一号的校服里显得瘦骨伶仃,有些怪异,走起路来更是像马戏团里踩高跷的小丑。

因为她只有一套校服,却准备穿初中三年,所以只能选择大一号的。

女孩的头发用黑色发圈全部绑在脑后,没有刘海也没有任何装饰,她的头发过肩,是她自己剪的,并不好看,扎起来像狗啃过似的。发尾干燥分叉,是营养不良的证明。

可她的面容依旧很好看,是未经雕琢、自然流露的清冷之美。在很多人眼里,这是她不学无术的证明,在另一些人眼里,这是她仅存的利用价值。

好可怜啊。

原来当时我是这个样子。

当了十八年的免费佣人,任打任骂、任劳任怨、费心讨好。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怪不得。

璩贵千捂住了自己的嘴,在拐弯处的楼梯上坐下,把头埋在双膝间,哭得双肩颤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很小就学会的技能,哭泣不能出声。

命运如此捉弄她。

她没有生恩要还,更没有任何养恩可言,她像一头可怜的驴子,被欺压了十八年,还可怜兮兮地请求她的狱卒,施舍她一点爱,施舍她一点随便什么。

她十八岁逃跑,从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从打零工开始,直到三十三岁,终于在颠沛流离里建造了属于自己的小小避风港。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当年跳窗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一家人死心了。可是当几天前他们出现在她的甜品店里

时,她无法欺骗自己,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女孩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幻想,或许,他们是想她的。

但不是。

只是弟弟要结婚了,而他们出不起省城房子的首付,于是想起了,户口本上还有一个她。几经周折,找到了她的现居地。

可她一分钱都不给。

于是一个恶毒的计划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