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曾记否(第6/6页)
我批评老袁,不允许他在家接待客人。我嘴上很硬,但心里还是很内疚的。因为老袁看到礼品里有各种牌子的酒,还特开心。他自从腿出了问题后,就爱上了喝点小酒,医生吩咐他适量饮酒,会利于舒筋活血,老袁觉得正常喝点小酒之后,关节确实舒服多了。也是因为这个,最后两三年,我在这方面的要求有些放松了,对特别好的朋友、同事,没有什么具体事情相求的,认为非目的的,人也可靠的,拿过来一点烟酒土产,也就收下了。这其实,也危险,不符合规矩,不符合党的要求。
大概是大前年吧,有一次老袁回来跟我说,他要工作了,有家景观设计公司要聘任他做设计总监。我说,你工作我当然开心,可是你懂这个吗,人家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老袁第一次,冲我不高兴了,说老婆大人,你当书记老公都不能工作了?这个是哪个朝代的规定?封建社会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难不成如今是一人当官,全家歇业等着饿死?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隐隐约约担心,这家公司会不会利用老袁,来达到什么超常的目的。但我实在是无力阻止老袁工作。这么多年了,他为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可如今老袁一把年纪了,除了一身病,出来连个正常身份都没有。说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大有人在。记得有一年县里承办了省里的一个大活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连续加班两个多月,夜以继日,顾不上家。活动圆满结束后,县里决定组织慰问家属,让四套班子吃个团圆饭。老袁自动跑到家庭妇女那一桌去。有些家属不认识他,以为他是两办的领导,就撵他到别的桌子上去,说大老爷们,往女人窝钻,去去去。
还有一次,有位亲戚的孩子结婚,这家亲戚特别势利,不光按职务按身份排桌次,还在婚礼开场的时候,逐一介绍主桌嘉宾,什么什么职务,什么什么身份,头衔一大堆,以在女方亲朋面前,显示自己家族势力大,能人多。老袁跟着我坐在主桌,不介绍肯定不行,介绍吧,没有什么身份,总不能实事求是,说是无职业者吧。估计我这市侩亲戚也是大伤脑筋的。他介绍老袁是:曾经著名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尊敬的林常委的丈夫袁先生。女方那边一听,笑声就响起来了。当时我们都很尴尬。
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们这样的夫妻是不正常的。一个人不能为了另一个人牺牲这么多。这种人生不正常。老袁太憨了。每当我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走在音乐澎湃的红地毯上,我都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境况,想起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起他一瘸一拐的半百身影,我成功的自豪感马上淹没在对他的心疼中。我觉得他是委屈的,我们呕心沥血,共同奋斗换来的,不应该是如此参差不齐的风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推醒了老袁,答应他去那家公司上班。并再三叮嘱他,不要参与任何不符合规矩的经营活动。
老袁揉揉眼睛,从床上跳起来,满地找他的眼镜,戴上,然后欢快地奔向厨房,为我做早饭。我坐在床上,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很多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总之,这件事导致了我们的今天。老袁快乐地上了两年班,受到人家贵客般的待遇,拿了不薄的薪水。而这家公司,没有悬念地取得了市民广场和文化墙的工程。
我被那家公司的竞争对手举报了。我没有受贿,老袁工作的公司也是通过合法竞标进入项目的,工程质量一流。但我再怎么撇清,也无法绕开权力运作环节里的一个徇私死角,因为我的爱人,他待在了那个死角里。
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一直挂着毛主席的诗词书法:“……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我没有想到,我苦心驾驭的事业飞舟,我和老袁倾情打造的人生飞舟,没有翻在中流击水,却翻在了小小港湾。
现在,失去就失去吧,说不上有多少沉痛,但遗憾多多,教训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