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6/27页)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又问:“可是这也够冒险的,你就不怕他走到场馆其他角度看看,把你的小伎俩识破吗?”
“他?”谭飞笑了,“你觉得他会喜欢换角度看事情吗?”
写于二〇〇六年五月
黑
做一个家庭主妇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来美国一年了,我的生活开始无法遏止地向深谷滑去。
也许我不应该选择F2出国,应该自己申请,可是做决定的时候,谁能知道所有结果呢。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分开了我会怕。这想法不切实际吗?只是这样简单的一点愿望,我从来不向生活奢求什么。如果我知道美国的生活是这样单调,如果我知道所谓大学城不过是个村子,如果我知道男人的实验室要远远大于生活,那么我不会做这样的决定。我起码不应该放弃我自己,放弃我习惯的一切,放弃我十六年的读书考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害怕承认这一点,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害怕,在他身边也怕,怕失去他,更怕在失去他之前失去我自己。
“你想太多了。今年赶快申请,还有希望。”
吃早饭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我想太多了。他常常这么说,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像扭头一样轻轻把我的话扭开,只需要一句:你想太多了。
是的,他是对的,我应该振作,我应该赶上今年的申请。
我向他笑笑,想忍住心里的委屈,不想哭,不想在他出门之前把他一天的好心情弄糟,我想笑得开心一点,甜甜的像桌上的布朗尼,像个好太太,像韩剧里的女主角。我真的想笑,我不想哭。真是讨厌,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他被我的泪水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又有点懊恼,随后很快变成烦躁。他强忍着怒气把报纸叠上放在一旁,把咖啡杯推开,像执行一项任务一样来拉我的手。他想表现得温柔,这是他最后一道容忍的底线。他说:“亲爱的,别哭,哭得都不可爱了。”他的话显得空空荡荡,在厨房的阳光里碎裂。其实他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我知道这一点,所以连我也讨厌我自己。他喜欢的我喜欢,他讨厌的我也讨厌。怎么办,我让他这么为难。他其实根本不想安慰我,他很烦,但他在努力做形式,只是还想维持关系。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觉得我很讨厌。”
我把手抽回来,揉着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强大起来。
“你别这样。”他像是在求我。
“你快走吧。快去实验室吧。”我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
他忽然有点儿火了,站起身。我们俩都僵住了。
好一会儿,他缓缓地坐下,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开,亲了亲我的额头,声音显得很漠然:“你这几天有点神经质,也许是不舒服了,去看看医生吧。”
我摇摇头,问他:“我中午去找你一起吃饭好吗?”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他走了,狭小的厨房显得很大。空灵的阳光打在餐桌上,饼干渣,半个荷包蛋,咖啡机。身旁是米黄色的木头橱柜,柜门上有花纹线,碗碟纯白,有一丝绿花,码放得整整齐齐,锅灶安静而光亮,水池边没有污点。一切都是如此干净整洁,如此理所应当。它们当然干净,因为它们是我每天的全世界。
上午我去超市买东西,想买件颜色温暖的衣服,希望中午见他的时候,能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换个颜色也许就能换个情绪,这道理或许鬼扯,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的情绪太坏了,实在太坏了。我真想让自己好起来,好得像柠檬的颜色,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团漆黑。
昨晚我做梦了。梦见我在无边的夜里奔跑,哪边都没有方向。
我给国内从前的导师发信,希望他能帮我写推荐信,导师婉拒了。这几乎是必然的,大四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用心。那时只想着结婚,只想着跟着他出国,只想着到了美国养尊处优,哪里有心情做污水处理的调研。我的成绩不好,想申请到他的学校实在很渺茫。去年刚来的时候就申请了一次,没有被录取,今年想着降低标准重新来过,可是连准备材料的勇气都没有了。漫长的申请根本就是一场战役,稍有一点犹豫,就坚持不到结尾。我的电脑在家摊开着,像一个烂摊子,我不想碰。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飞速驶过一辆汽车。马路不宽,可还是显得空旷。快餐店门口有一个咧着大嘴笑的牛仔的路牌,笑得那么灿烂,是我唯一的安慰。快餐店旁边是比萨店。比萨店旁边是巨大的像仓库一样的超市。超市旁边是田野,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出城了。我站在停车场中央,纵横交叉的白线像画地为牢,我站在那虚假的牢里,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我很想打电话,想找个人拜访一下,想听听除了我自己之外的另一个活人的声音,可是头脑空空如也。事先都没有定约会,能去找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