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12/31页)
聂文彦说:“好吧好吧,谢谢你们!辛苦你们了。”
一纸裁定书,很庄严,由于有国家的大红印,的确给人很有保障的感觉。手续很快办完,我们默默返回,都走路很快,逃窜的风一样。回到花桥苑,聂文彦自己上楼回家,我留在自行车棚里。张华提过电风扇,对着我吹凉;一时都无话;惟独一群白头翁鸟儿,老老小小,叽叽喳喳,在树丛里嬉戏;蝉在树叶后面,忽而尖叫一声,忽而又尖叫一声;天空钢蓝,白云朵朵,太阳如火如荼;真是岁月悠悠,不管人间沧桑;好像这么一坐就是百年,过去的事情,从秦皇汉武到今日装修,想说也说不清,说不清也想说;其实说也无奈,不说也无奈。
到底,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说:“我是没有打算不给老扁担工钱的。”
张华说:“这我知道。”
我说:“那就好,那我心里就好受一点。”我拿出两张百元的钞票,说:“张华,我还是要麻烦你一趟。”
张华接过钞票看了看,无意识地用手指捻了几捻,弯腰扎进丝袜里,还留意扎在没有跳丝的地方,怕钱无意掉了出来,当即就去推了自行车,说:“我现在就去。”
张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出了花桥苑大门,穿着一条牡丹花的七分裤,肥大的臀部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花瓣,我却感到亲切,想必也是看惯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心渐渐安定下来。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彻底的了结。聂文彦到底还是赢了,不用付工钱了。我的工钱现在也付出去了。现在付工钱,聂文彦不会再认为我是出卖他们了。邻里之间,非亲非故,却也不能莽撞行事。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烹小鲜也如治大国,也有千钧的重量;如此,如释重负也就是一种实在的幸福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抗日战争也就八年,解放战争也就三年,却是流血流汗,慷慨高歌,江山换代,万象更新,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可以重要,人人都可以浪漫与壮烈;而这平常的岁月,天天看的都是同样光景,却暗中尽是绵里藏针;疼痛锥心,也鸡零狗碎诉说不出一个名堂来,生生就磨灭了多少人的志气与骄傲——还是庸常的日子长,还是庸常的日子多,还是庸常的日子主旋律,还是庸常的日子更难过,还是庸常的日子更要人的耐心与骨气!
我正要上楼,张华回来了。张华的自行车拦住我,扯开她的丝袜,掏出五十元钱来,说:“我看他人还好,一点皮肉伤,派出所也给了药了,我就自作主张,只把你一百五十元的工钱付了。一是一,二是二,他的价钱已经是喊高了的,不能坏了规矩。再说你也不富有,就不要无谓的慷慨施舍了,慷慨施舍了也讨不到好,就像我这一次做好事,你看我,纯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说:“好吧。”
张华说:“真的不是老扁担砸的。我猜是表弟使坏,你相信不相信我的感觉?”
我说:“我当然相信你的感觉。”
张华又鬼祟地一笑,问我:“哎,听说你是一个作家?”
我毫无心理准备,忽然就脸热了,我这是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喜爱的职业感到害羞与惭愧,却又不知道害羞什么?惭愧什么?张华却赶紧安慰我,悄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不会告诉大家的。”
我更加愕然:作家怎么啦?好像作家是生活中的一个奸细,现在被张华发现了。
我童年好福气,出生是头胎孩子,母亲的青春、健康、热情、求知欲和好奇心,都天然地滋养了我。当年父亲又还在官,享受共产党的配给制,我便有进口的听装丹麦奶粉喂养。我少年遭遇文化大革命,生活的背景与内容,皆是大事件和大道理,好比生在云端上,脚踏的是风火轮。一日三餐,从无多想,以为饭食皆可从食堂得来。而后,还未成年便离家远行,三百六十行里头也做过几行,偏偏都不是日常的生活。一直以来,我眼睛是长在额头上的,胸中是一颗豪放的心,日日夜夜绞尽脑汁的事情,都是写作与读书。年纪轻轻,却以为,若是自己的文章再不得以发表,那就是天塌地陷的事情了,那就是历史的倒退、现实的不公道,文坛人人的有眼无珠。
到底还是命中注定,生在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操持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一样也躲不过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方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然后得食,是最朴素最直接的教诲,这样的教诲无声无言,只是有着黄连般的苦,天长日久之后,却徐徐生出清正廉洁的浩然大气,文人的虚浮之气也就被照见,自己也就知道羞愧悔改。
难道我悔改得还远远不够?早年,我曾经在一个会议上声称自己是小市民,当初可能还有一点使气;后来可是真的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惟恐小得不地道和不彻底。小是最难做到的;过去招女婿,对于女婿的首要挑剔,便是这男人是否小意,不小意是不敢招赘进家的,因为家庭是中国人的千秋大业。小意是一种真正的熟,与稻谷熟了一样,人也是应该熟的;要知冷知热,懂得好歹。写小说的作家,与入赘女婿一样,熟是最重要了;世人只知道过日子,你却还要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大处明晓,小处也明晓,难言处尤其明晓,处处都伺候得到;这样的小说,人读了,心里头才能够会意,那风流便也是真风流了。小说只有写到这般程度,也才真是人生得趣了;要得这般人生之趣,皆要你本身能够对生活服小;其实这还是中国古老的道理了,所谓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曹雪芹从锦绣云端跌了下来,才有了一部《红楼梦》;宝玉再从胭脂花粉五谷杂粮中出去,才得一步进入佛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