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31/31页)

原来我以为,只有我窥见了老扁担隐藏很深的一面,现在才发现,人家张华仅凭直觉,早就知道了老扁担的品格。张华是这样的肃然,我自然是不可打趣取笑的了。清明节的扫墓,我只觉得是民间风俗,一向没有当真;一年一度,举行一些祭奠仪式,也是寄托哀思,也算踏青赏春。张华说她也一样,对于清明节和各种仪式,平常也不认真的;只是可怜老扁担这个人,几年来,在花桥苑,受的委屈真是海也似的深,还不谈在他们乡下是如何忍辱负重了;其实年纪也才五十出头,算什么老?这人还是走得太早了,走得又这样孤单与凄若,一条喜欢的围巾都没有给他陪葬的,不祭祭他,不给他送点东西去,那就是天道不公啊。张华这个张花裤子啊,她的道理,说得我还没有办法不服气。人家张华,与老扁担非亲非故,节气惦记得到,般般都做得到,这里头的举止,委实是侠义动人。

我便陪着张华下楼了。我们一起,把祭奠物品拿到花桥苑大门外的台阶上,一一堆好;张华用粉笔将这些祭品划了一个圈;点火焚烧。面对火焰,张华说:“老扁担,这是给你的东西,你来拿走吧。”张华把这句话,一连说了几遍,遍遍都像是在对真的人说话,平静和坦然。我们守候着这堆祭品,直到化为灰烬,看着一阵阵小风,无声地把它们卷走。月华在地,城市朦胧;四周公寓楼传来麻将声声,哗地推倒,达达达地码牌;再哗地推倒,再码牌;随之而起的欢声笑语里头,总让人感觉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急躁与感伤;怎么说呢?人总要玩一点什么吧?怎么说都无奈何,一个民族,千秋万代的江山,就会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的,过成一段又一段的历史。

花桥苑的人家都看见,老扁担的儿子站在台阶上,看人打牌,人们在打“斗地主”;年轻人满脸都是急于参与的表情。年轻人也吸烟,吸的姿势却与他父亲绝然不同;他用嘴角叼香烟,脑袋歪着,眼睛乜斜,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这是不正经的抽烟相。即便抽烟,也是有品相的;做什么都有品相;都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可以做得下贱下流;也可以做得端然有品——无论世上三百六十行。花桥苑人家又开始在大街上去叫破烂了,谁也不肯轻易相信他人;老扁担用七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信赖,都随老扁担去了。年轻人不懂,品性不可世袭,信赖也不可世袭,财富也传不过三代;他来花桥苑,是否吃得了他父亲吃过的苦?

张华送我。我们坐在自行车棚喝茶活别。徐迪娜抽泣着跑来,说真是不幸,她的波德也死了;波德一个不当心,欢快地飞进了她家沸腾的排骨藕汤汤罐里。

张华说:“哭什么!死也有死的不同,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有的那么痛苦,有的这样幸福;波德就是一只幸福的鸟。”

张华还是习惯毛式语气,人人都在自己的历史之中。我笑了。之后,我们不说话了,慢慢喝茶。花桥苑的九年,我没有白白度过,处处都大开我的眼界,人人都是我的大世面。生活无处不在,世面也无处不在,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该搬家了。

2002年的元旦,一个朋友来电邮,写道:这个年份好,如此对称与平衡,百年难遇,是数字的好晶相,我们应该有一个好心情。朋友的话,说得何其好!任何好品相,都是难得。我摊开一张金色的贺年卡,用手指,轻轻抚摸2,002,一遍又一遍,轻轻的抚摸,心里想着:好品相当然是难得了!

2004年7月21日一稿

2004年8月3日二稿

写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