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下)(第2/3页)
又是一声“咔嚓——”,空荡荡的厂房再度陷入黑暗。
徐志怀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门外,重新拧上赛璐璐纽扣。
是夜,寒冬天色,毫无月光。
只在极远处,应是交火的地方,能瞧见深蓝色的云层间翻滚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
助理驶出那辆别克轿车,停在徐志怀身后。他们是最后一批走的,在镇定地依次送走所有女工、勤杂工、重要的设备、男工与零件后,身为老板的徐志怀坐上汽车。他低头再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点。
炮声越发清晰。
“徐先生,很荣幸能与您共事。”助理透过后视镜,看向徐志怀,发动引擎。
夜色被一页一页地揭过,眼前的天色逐渐变淡,煮沸的鱼汤般,泛出乳白。稀薄的晨光照在乌亮的别克轿车,车辆飞驰,路过一片广阔的棉花地。棕褐色的枯枝托举着白色的棉絮,一如捧着圆滚滚的人头。在雪白的“人头”之上,又呼啦啦飞出一面写着浓黑“死”的白旗,“死”字左右各写着小字,翻飞中,只瞧清楚了一句“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徐志怀透过车窗,望见一名青年,正擎着那面白旗。深秋的风吹过,压倒棉花,露出雪白棉絮下无数士兵似蜡渣黄的脸。深秋的天,他们赤脚穿着草鞋,蹲在棉花地里,手中的汉阳造步枪,有些用麻绳系着机柄,背后是一柄大刀,腰间是两颗手榴弹。
士兵也听见了汽车的排气声,可谁也没抬头,只静静等待着。
等待天亮,等待死亡。
等待将遍野的白棉花染成一个个血红的头颅,悬挂在广阔的原野上。
在天光大亮前,两人及时赶回公共租界的围栏内。
过了铁门,仿佛进到一个新世界。路旁,卖早点的小贩已然支起铺子。天太早,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商贩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热切讨论着昨天下午坠机的事——大约是一位国军的飞行员,英勇抗敌,在他们眼前射下了一架日军飞机。许多市民为了庆贺胜利,不顾危险,拿着铁钳、剪子,翻出租界,从那架飞机的残骸取下铁片,当作纪念。
停好车,徐志怀叫助手去买一份当日的报纸,自己去安顿工人和运进来的机器。战线已经推到大场镇,距离苏州河也不过十几公里,局势很不乐观,最后一批机械也要抓紧时间送上轮船,运往武汉。
工人们聚集在窄窄的苏州河畔。
他们见到徐志怀,纷纷朝他涌去,将他围在中央。徐志怀一抬手臂,招来财务,让他将人员登记在册,这周内算好加班费和补贴,结清工钱,以及这周所有员工在租界内的住宿费用,都由公司报销。
其中一名女工问:“徐先生,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武汉吗?”
“你们都是熟练工,如果想去武汉,可以和机器一起上渡轮。”徐志怀道。“我会帮你们安排。”
工人听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话。
“你们抓紧时间考虑,要走,这周就该登船了。如果不走,就尽快想办法找个谋生的活计。”徐志怀笑了下,自嘲似的说。“哪怕天塌下来,也是要做活的。”
一直忙到午后,徐志怀才终于坐上别克轿车,离开公共租界,经市区回到法租界的别墅。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预备下楼叫吴妈煮完馄饨,刚下楼,便见小阿七挎着竹篮子,摸着泪回来。
徐志怀坐到沙发,问她怎么回事。
小阿七说,街上有人被活活打死了,警察跑过来,好乱好乱。
“什么人?”
“给日军当翻译的汉奸。”
徐志怀挑眉。
“卖猪肉的刘伯和我说,宝山有汉奸,召集了很多土娼,献给日本人,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抓走了。很多人想跑,但房子被电网围住,碰到就被电死。”小阿七轻声解释。“大家很生气,就自发组成队伍,到街上抓汉奸,抓到一个打死一个。我去买鸡蛋,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跑到大街上,就被抓着衣领打死了。”
小阿七说完,低头望着地板,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她咬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轻声问:“先生,我也会被抓走吗?”
“不会,只要你老实呆在租界,别往外跑,”徐志怀冷声道。“市区也不要再去,也要不安全了,要买东西就在租界买,贵就贵点。”
小阿七抹泪,用力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那太太、太太在南京,会不会出事?”
徐志怀一愣,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见过苏青瑶,但转念一想,猜是她给他的围巾,暴露了秘密,便道:“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