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上)(第2/3页)
“所以于少有俄文名吗?”谭碧问,有意彼此间驱散过于沉重的气氛。
“有啊。”
“叫什么?”
“萨沙·穆拉维约夫。”于锦铭说。“打仗的时候,我跟苏联志愿军交流,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又补充。“不过我还是喜欢被叫于锦铭,习惯了,而且我觉得比起俄罗斯人,我更多是个中国人。”
“还是东北人,对吧。”
“对,哈尔滨的。”
谭碧的母语是苏州话,被卖到上海后才学的国语,所以讲国语也带着说吴语唱歌似的含混腔调。于锦铭讲话却是很标准的国语,字正腔圆,一点不显,但此刻他微笑地说“哈尔滨”,却突然有了很明显的方言腔,像个会养老鹰的土匪,诨名座山雕。
谭碧忍不住笑了。
于锦铭也跟着她哈哈大笑。
头一回上冰面,谭碧怕摔跤,步子迈得小,鞋底刮着冰层,咯吱咯吱响。于锦铭与她并肩而行。两人慢慢地走,松散地聊着天。于锦铭问她要不要在哈尔滨多住几天。谭碧说都行,她也没什么事,接着反问于锦铭预备在这里待多久。于锦铭说他告假到新年后,太久没回家了,他想在这里好好过个年,除非内战突然爆发,否则不会离开。
但内战……也并非极遥远的事。
忽然,于锦铭开口:“对了谭姐,我问你个事儿。”
“你说。”
“那封信,是瑶瑶寄来的吧。”
谭碧唇角紧了紧,没说话。
这对于锦铭而言,算是默认。
他停顿片刻,轻声问:“她……怎么样?”
谭碧斟酌地回答:“挺好的。”
简短且含糊三个字,令于锦铭侧目。
谭碧余光瞥见了他的神情,应是想继续问下去。也是,一句“挺好的”,哪能敷衍的了他。于是她转头,赶在对方发问前,扬起笑脸。
她补充:“她研究生毕业后,去大学里当教员,虽然还只是讲师,但供自己是绰绰有余。”讲到这里,谭碧犹豫了下,思考是否要说瑶瑶婚恋上的事。她去信说于锦铭上门找她,而她回信只是问安,显然是没有要与他再续前缘的打算。至于锦铭这头,谭碧摸不准,觉得他既不像完全放下,又不像非要去找她。就怕他从她口中得知了瑶瑶的近况,心血来潮,鲁莽地跑去寻她。那不是给瑶瑶添麻烦?要不不说,问起来就讲不知道,或是干脆说她再婚了?各种念头在脑袋里纠缠,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哦,她还养了只三花猫,叫拿破仑,很机灵。”
“嗯,那就好。”于锦铭点点头,双手插进皮袄的口袋。
这样云淡风轻,反叫谭碧起了嘀咕。
两人此时行至半途,周遭皆是渺茫的灰白。
人在冰上走,江水在极深处流。
一阵无言过去,于锦铭短短地叹了声气,说:“抗战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面,在武汉。”像出现在说书人嘴里的开头,惊堂木一拍,话说哪朝哪代,出了个什么事……他也确是如讲故事那样,将在武汉的经历讲给她听。
武汉的事,谭碧早已知晓,但从于锦铭的口中再听整件事的经过,又是另一番感受。
他先说一个女人的投水自尽,再说一个男人死里逃生却迟来一步,之后是毫无预料地与苏青瑶重逢,中间还穿插了小六的牺牲。这样一个个讲,讲到苏青瑶告诉他,她相中一间公寓,预备搬走时,于锦铭不由得苦笑。
“我还以为她单纯是为了上班方便,直到高队阵亡,师娘才告诉我,是高队听了陈道之的话,认为瑶瑶……所以赶走了她。”他道。“说实话,谭姐,我那一刻很生气,甚至想收回先前的决定,随便她们自生自灭去——但我没那么做,还是选择跟师娘一起生活了。”他停了一停,继而笑着反问。“太懦弱了吧?”
“不,我能理解。”谭碧摇头。
于锦铭为人太重义气,谁都不想辜负。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于锦铭却说:“可我总觉得对不起她。”
谭碧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对不起?你跟你那个师娘又不是夫妻。再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算是很贞洁的。”
“我不是说这个,”于锦铭笑笑,垂下眼帘。
冰原一时陷入静默。
前方隐隐浮出松林的轮廓,他们快到岸边。
于锦铭开口:“谭姐,你知道的,在那件事上,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她不是自愿嫁人的,是她父亲逼她嫁的。她对她的丈夫,不应当负有忠贞的义务。我爱她,只要她也爱我,那她的丈夫才是不道德的第三者,该受世人谴责的那方。但……”
但现实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高队待我很好,站在他的角度,赶瑶瑶走,也是为我好……谭姐,为我好的人有很多,可我实在没办法认同他们的想法。”于锦铭放缓步伐,自言自语似的说。“究竟什么才是道德呢?它有一条固定而明确的准则吗?譬如说自杀,信基督的洋人认为自杀是大罪,自杀者上不了天堂,见不了主。对日本人而言,它却是至高荣誉,因此不惜以自爆的方式,为他们天皇尽忠。当然,自杀与通奸是两样的。自杀是一个人的事。我只是觉得……”他长吁,白烟模糊眉眼。“通奸有罪,但这么多年,我未见有什么惩罚。惩罚全落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