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九节 危栏(第35/60页)

婴茀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轻声道:“但官家必有自己的想法。”

赵构点头,继续道:“父皇剑走偏锋,独创瘦金体且已发挥到极致,后人单纯模仿只能得其形而难得其神,甚难超越,何况,朕说过,那种风格并不是朕欣赏的。因此朕决意广采百家精华,加以自己风骨以另成一体,让父皇有朝一日对朕刮目相看。从小时起,朕便认真研习书法,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初学黄庭坚、米芾,然后潜心六朝,专攻二王,无论其风或萧散,或枯瘦,或道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都先一一临写,再分析取舍采其所长。你如今所学的《兰亭序》朕当初便临摹了不下千遍,每个字的字形字态都记得烂熟于心,现在信笔写来,不管小字大字,都能随意所适。多年来,若非有不可抗拒的大事相阻,我每日必会抽时间习字。年少时通常是白日练骑射,夜间练书法——就如你现在这样……照此看来,我们可以说是一类人。”

婴茀道:“奴婢怎能与官家相提并论。奴婢愚钝笨拙,要花很多工夫学习才能达到常人资质。而官家天资聪颖,再加上又如此精诚勤勉,假以时日,何事不成?”

“婴茀,你亦不必妄自菲薄。”赵构以指轻敲面前婴茀所写的字:“学书法是需要天分的。若非风神颖悟,即使力学不倦,以至秃笔成冢、破研如山,也仍旧不易领悟书法的奥妙。朕观你今日写的字,虽因重模仿而颇受束缚,却已能看出其中自有风骨,继续勤加练习,将来必有所成。”目光移至一旁的《兰亭序》字帖上,又道:“以后跟朕一起练字,不必躲着自己琢磨。朕存有一些王羲之的真迹,也可给你细赏。唐人何延年称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如有神助,其后再书百千本,却再无相如者,这话颇值得商榷。王羲之的其他作品未必都不如《兰亭序》,只因此帖字数最多,就像千丈文锦,气势磅礴,供人卷舒展玩,自是人人都觉得悦目满意而深铭于心过目不忘。不若其他尺牍,总不过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一般,玩之易尽。这些年朕陆续求得了一些王羲之真迹,虽也不过数行、或数字,但细品之下初觉喉间少甘,其后则如食橄榄,回味悠长,令人不忍释手。以后你再慢慢体会罢,观其真迹对你的书法益处更大。”

婴茀自是大喜,立即谢恩,愉悦之色拂过眼角眉梢,吹散了薄愁,妆点了容颜。脉脉地笑对君王,眼波如水,流光潋滟。

赵构侧首看着,若有所思。婴茀在他异于往常的注视下却又局促起来,再次低头沉默。

“你当初为何会拒绝郓王?”赵构忽然问。

他问得相当平静自然,但在婴茀听来却有如惊雷乍响,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后才渐渐寻回意识。她丝毫没想到赵构会察觉到赵楷曾对她有情,虽向他提过靖康之变时赵楷让人救柔福帝姬与她出宫之事,但她叙述时刻意掩饰淡化了赵楷对自己的看重,只说因自己是柔福最亲近的贴身侍女,所以赵楷命人一并带她出去。此刻也不知如何回答赵构的问题才适当,只低头轻道:“官家知道?……”

“朕什么也不知道。”赵构淡然道:“朕只是很了解三哥,他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心思去教一个不相干的宫女书法……三哥当初何等风光,永远都是一副光彩夺目的模样,宫中女子皆为之倾倒,他既看中了你,你却又为何会坚持不受他所纳?”

婴茀垂目默然不语,久久才轻叹一声,道:“官家说过,我们是一类人。”

赵构闻言直身再度细细省视她,终于微微笑了,随即起身展袖,启步出门。婴茀忙跟在他身后,在门前停住,裣衽一福相送。不想赵构却又转身至她面前,不疾不缓地从容伸手牵住了她的左手。

婴茀一愣,不知他此举何意,而他已经重又开始迈步,领着她向前走去。

婴茀有些茫然地随他而行,恍惚间转过几处门廊才发现,他们行走方向的尽头是他的寝宫。

第二十八节 惊梦

他牵她走进寝宫,深入幕帷,最后在床沿坐下。一朵烛花这时突兀地绽开在一直默默燃烧着的红烛上,瞬间异常的光亮和跳跃的声响令婴茀如惊醒般猛地站起,却很快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惭,不知现在该站还是该坐。

赵构静静地看她,而她也立即明白了他目中分明的暗示。总是这样的,在她面前,他可以不用语言,仅凭他的眼神她就可读懂他的指令和要求。

短暂的沉默后她跪下来为他宽衣除靴。这样的事以前也做过,却不像今日这般进行得徐缓而困难。在终于触及染有他温暖体温的白绢内衣时,她的手与她的心一起微微地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