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第6/18页)
灯影交错里,她听见黄老板对傅侗文说:“三爷,是一个好消息。令妹返家途中遇到劫匪,是车毁人亡,尸骨无存。”
她心惊了一瞬,再瞧见傅侗文的笑,立刻品出了旁的意思。应该是他们借着尸骨无存的理由,让六小姐金蝉脱了壳。
“既是如此,我这里就少陪了,”傅侗文搁下茶盏,说,“先去处理家事。”
他无意多留,接过下人递来的西装上衣,到门口,无人开门。
这门是青帮的人守着的,外头挂锁,没吩咐不会开。
傅侗文驻足,并不恼怒,反而是笑着掉头,看黄老板:“这是?”
黄老板不答。
老者倒背着手,在黄老板身旁道:“三爷走得急了,要等我们把话说完。”
傅侗文望着他们,等下文。
黄老板这才道:“今日的事,我替三爷办妥了,我这里也有一桩小事,想和你打个商量。”
烟榻上的两位生意人权当没听到,呼哧呼哧抽着大烟,不理会他们。
傅侗文向对方一笑,道:“眼下我算是笼中的鸟,直说就是。”
“三爷言重了,”老者说,“还是法租界医院外的那一桩旧案,三月里的事。”
果然旧事重提了。
从初春到夏末,傅侗文和这位黄老板有过几次公开的应酬,礼尚往来也频繁,沈奚还以为傅大爷在医院外闹出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可现在看来,他们不是忘了,而是在等着一个机会清算恩怨。
傅侗文不言不语,端看着他们。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并不意外。难怪今日里包房客这么多,又有生意场上的人,也有长三堂子有名的姑娘,原来是要几个见证,找回场子。
老者像怕他误会,解释说:“傅家的事呢,终归是家事,黄老板也不愿搅和。只是当初三爷没打招呼,就去找了另外两位老板插手。看上去是解决了,可这不合规矩,也损了我们的颜面。”
老者又道:“不过我们也很清楚,丝厂的这个生意,您要是请另外两位老板帮忙,也一定能办得妥当。可三爷却找了我们。照我的猜想,您是想要补偿三月的事,是不是?”
在这乱世,用一间丝厂换一个人,对任何一个混江湖的人来说都是天方夜谭,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谁接了这个活都要烧高香、拜谢财神的。
傅侗文并不否认:“老先生是个明白人,我以为——黄老板也是个明白人。”
“我明白是一回事,三爷你亲口说,又是另外一回事。”黄老板说。
“法租界医院的事,让我们被笑话了几个月,也只是要您服一句软。”角落里,整晚没给过好脸色的男人开了口,皮笑肉不笑地说,“三爷,这人生行路难,不在山高水险,只在人情深浅。”
傅侗文眼沉沉,唇边有笑:“黄老板是想要我傅三,通告南北,摆酒谢罪了?”
老者和黄老板交换一眼。
“人活一世,谁都会有折腰的时候,我今日是被你们拿捏住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拎着西装外衣,轻轻抖了抖,好整以暇地搭在了左手臂弯里,“既然黄老板喜欢这一套明面上的东西,你定个日子,我照办就是。”
方才傅侗文说过,这样被人拿捏,不合他的脾气。
此时“拿捏”二字,他咬得轻,意思却很重。
老者忽而一笑,忙着打圆场:“三爷只要给句话,就算过去了。摆酒做什么?”
傅侗文的手,搭上她肩头,食指和中指在无意识地轻打着节拍。这是不耐烦了。
可沈奚在这里,六妹还在他们手上,无论如何,都是劣势。
风扇扇叶打出的风,徐徐吹着,将烟榻上的白烟吹散。
屋内出奇地静。
“替三哥烧一杆烟。”他对沈奚说。
她心领神会,在众人注视下,走向烟铺旁,从烟榻北面的姑娘手里接过一杆烟枪。她用银质的小挑勺挖出块黑黝福寿膏,装了一筒烟。
缓缓在烟灯上烧烤着。
往日她在烟馆里伺候的虽是地痞流氓,但越是这种人才会毛病多、要求高,所以比起这里书寓自称先生,只侍奉王公贵胄、高官富商的姑娘来说,手势、手法更娴熟老道。她的一双手本就美,在忽明忽暗的火苗旁,手指缝透着光,虚幻不实。
烧出来的烟泡是松软、均匀,一看便是万年熟手,指间生香。
烟榻上的男人离得近,看得仔细:“我就说了,三爷是大烟、女人不离身,怎么到了上海改邪归正了?看沈小姐的手艺,传闻不假,不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