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40/43页)
晚上一起看电影。伊纹要拿高处的光碟,拉紧了身子,一面拉长声音说嘿咻。蹲在那儿操作光碟播放器,按个按钮,嘴里会发出哔的一声。我有时候都不忍心去帮妳,妳太可爱了。看法国电影要配马卡龙,看英国电影要配司康,看俄罗斯电影要配俄罗斯软糖,吃着棉花口感的糖,咬到一粒乾硬的核桃碎,就像是作梦被打断了,像是我时不时冒出的问句得自己吞下去──我们到底是什么关係呢?看二战纳粹的电影什么都不可以吃。
喜欢跟妳去熟识的咖啡厅挑咖啡豆,老闆把咖啡豆铲起来的时候,妳把头髮塞到耳后凑过去闻,用无限惊喜的脸跟我说,这个是蜂蜜,刚刚那个是坚果!这个是楚浮,刚刚那个是奇士劳斯基!我好想跟妳说,有的,还有布纽尔,有高达。这个世界有的是喝起来公平又贸易得美丽的咖啡。我想替这个世界向妳道歉,弥补妳被抢走的六年。喜欢妳逛夜市比观光客还新奇,汗水沾在妳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欢妳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长裙的裙襬扫在地上像一只酣睡的尾巴。喜欢妳把六个十元硬币握到热汗涔涔还是没办法决定要扭哪一个,决定之后两个人打赌会扭出哪一个,输的人要请对方喝珍珠奶茶。喜欢妳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从不说要还。只有老闆跟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时候我的心才记得要痛一下。喜欢在家里妳的侧脸被近视眼镜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时候唸书唸到吸管为什么会在水里折断,一读就宁愿永远不知道,宁愿相信所有轻易被折断的事物,断层也可以轻易弥补。我看过妳早起的眼屎,听过妳沖马桶的声音,闻过妳的汗巾,吃过妳吃过的饭菜,知道妳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只小羊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太爱妳了。
毛毛先生拍了拍鬆沙发,以为是一道皱褶的阴影,原来是伊纹的长头髮。轻轻地拈起来,可以在指头上绕十二圈。喜欢妳用日文说「我回来了」。更喜欢妳说「你回来了」。最喜欢的还是先在桌上摆好对称的刀叉杯盘碗筷,只要在这里成双就足够了。
郭晓奇出院回家之后,马上在网页论坛发了文,指名道姓李国华。她说,李国华和蔡良在她高三的时候联合诱骗了她,而她因为胆怯,所以与李国华保持「这样的关係」两三年,直到李国华又换了新的女生。
跟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想像他之前有别的女生,之后还有。她从小就很喜欢看美国的FBI重案缉凶实录,在FBI,杀了七个人就是屠杀。那七个小女生自杀呢?按下发文的确认按钮,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事情应该停下来了。论坛每天有五十万人上线,很快有了回覆。与她想像的完全不同。
「所以妳拿了他多少钱」
「鲍鲍换包包」
「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怜的是师母」
「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
「还不是被插的爽歪歪」
每检阅一个回应,晓奇就像被杀了一刀。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像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齣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长长的留言串像一种千刀刑加在晓奇身上,虽然罪是老师的,而她的身体还留在他那里。
蔡良告诉李国华网路上有这样一篇贴文。李国华看过以后,心里有了一份短短的名单。蔡良请人去查,一查,那帐号背后果然是郭晓奇。李国华很生气。二十年来,二十年来没有一个女生敢这样对他。补习班的董事也在问。「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李国华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笑自己的心里话像恶俗的香港警匪片对白。
过几天,蔡良说郭晓奇还在帐号背后回覆底下的留言,她说她是被诱姦的,她还说她这才知道为什么李国华要硬塞给她十万块钱。李国华坐在蔡良对面,沙发软得人要流沙进去,他看着蔡良的脚蛮不在乎地抖,李国华买给她的名牌鞋子半勾半踢着。她的右脚翘在左脚上,右腿小腿肚撒娇一样挤出来,上面有刚刮新生的腿毛。一根一根探出头,像鬍渣一样。他想,他现在高雄没有人,每次要来台北见房思琪,鬍子都长得特别快。荷尔蒙,或是别的什么。想到思琪小小的乳被他的鬍渣磨得,先是刮出表皮的白粉,白粉下又马上浮肿出红色。那就像在半透明的瓷坯上用硃砂画上风水。这些蠢女孩,被姦了还敢说出来的贱人。连蔡良都有心思坐在浴室抹泡沫刮腿毛。没有人理解他。全世界的理解加总起来,都没有他的鬍渣对他理解得多。鬍渣想要争出头,不只是渣,而是货真价实的毛髮。想当年他只是一个穷毕业生,三餐都计较着吃,他不会就这样让一个白癡女孩毁了他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