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侠客芙蓉剑(第10/11页)
“走吧,接着走吧,把GPS打开。”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接着躺下,平躺在被阳光烤得炙热的真皮后座上,好像在进行火葬。对面走过来一个卷毛的墨西哥人,挥着手,对我们狂怒地大吼大叫,江琴一踩发动机,车突突地行驶起来了,像个东风拖拉机在乡村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一往无前。哐当哐当的声音好像车里的每个零件都七零八落地掉下来了,风吹进去,吹出空荡荡的声音,太阳照在我额头上,照在每个酱油色的人身上,照在土路上,饭店标牌上,它是为那些卷着舌头的语言和西班牙语准备的,他们一生在这种炎热的炙烤下忍辱负重,不怕热,也不怕死,把日子熬成一锅冒着泡黏糊糊的沥青。
在这个时候我才决定了好好想想那个问题,几个月以来一直盘亘在我心里的那个问题,我一直不敢去想它,好像是我小时候在北方看到的那么一幅景象。冬天,凛冽而清脆的寒意,挂在电线杆上的那么一只红气球,在蓝得渗出水的天空下面孤零零地漂着,像是个小姑娘新鲜的头颅一样。树杈是白晃晃的尖刀,竖直着刺上去,天像一块将化未化的冰,晴空万里。这幅景象一直在我记忆里,它简直太可怕了,说不出来的可怕,让我长久以来不敢直视,就算它已经被岁月消磨成一张黑白相片。
——你该怎么活下去?林家鸿,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混在这些墨西哥人和中国偷渡来的小工中间,污迹斑斑,不分彼此。种树,端盘子,把日子消耗在饭店满是油烟污渍的厨房里,消耗在广东老板笑里藏刀的骂声里,装孙子,嘴上抹蜜,手脚麻利,回家数着这一天赚来的几元钱小费,就像贵妇人盘点她毕生的首饰珠宝,过10年靠政治庇护办出身份,15年开一家自己的餐馆,30年,40年,你就和所有唐人街上头发花白,一身运动服的老头儿一样,与中药和老式挂钟为伴,被世界遗忘,自得其乐,儿女满堂。
就在那么几个月之前,生命像发生了一场大爆炸,硫磺四溢,岩浆滚滚,从前少年时代的赌书泼茶,鲜衣怒马,恋慕,烦恼,惊惶,平静,轻狂,梦想,都迅速地分崩离析。就像飘到半空中日渐干瘪被扯得粉碎的红气球。我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看。生命中所有的颜色都消失殆尽,只剩下坦荡贫瘠的土地和一望无际的炎热阳光。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每天拔节,疯长,遮天蔽日。
——“我该怎么活下去?”
【镜】
我一直站在这栋房子里,尘霜满面,劫灰零落。
你走了很久,一屋子衣物散乱地摊在地上,我有些忧伤地看着它们,好像是看着几只不死心的行尸走肉。
那些晚上十几辆警车几乎把整座城市封锁了。窗外整个城市的红光从玻璃反射进来,好像是熊熊燃烧的火。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学生来找你,义愤填膺地支持你,给学校写联名上书。
你在没有犯法的时候声名狼藉,真的犯了法却被谅解。这让我很庆幸没有和这些人生为同类。
那些人走之后,你从不开灯。在黑暗里静静地用指节敲打着我,仿佛在给自己雕刻一块墓碑。我从没有什么话想对你说,人间太过疯狂。好像是炽炽沸腾的铁水,把每个人都蒸得皮溶骨消。
你看起来就像那部电影里的人,你经常看的那部电影。你的家乡,中国北方的农村。老头儿背着同伴的尸体回家,走过繁华,走过荒野,随着人流挤上嘈杂的大巴,跟着货物一起睡在卡车后车厢。后来他的钱没了,家也没了。有个路人无动于衷地提醒他,你背上这人已经死了。于是他就杀掉了那个人。
老头儿站在万里晴空下面,云轰轰烈烈地滚过去。原野都收获了,被烧焦了。他的身后曾经伏尸百万,兵败如尘。他一手血污未干,黑色的塑料袋在空中慢慢地飘。他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尸体,咳了一口浓痰,嘟囔一句,幸会。
天空辽阔而苍凉。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颜色,可能只有你的家乡才有。
你从一时风头无两,到最后孑然一身。初次见到你,你还披着一件单衣,身影显得分外单薄。你举起双手,仿佛张开双翼。那形象让人迷惑。但我始终在不自觉地效仿着你,如何坚定地站立着,背负起一片土地上的所有罪孽。
星期日的夜晚,你从楼梯走下去,门外是划破黑夜的警车声。你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你披好了外衣,紫红色的灯把你的脸照得更加曼妙。封锁整个城市的搜捕结束了,让无数人惴惴不安的夜晚结束了,猜测和追忆都已经结束了。夜晚的风揣着寒意,污浊的夏天已经过去。你在我面前化妆,身后是喧嚣扰攘的破败尘世,脚下是散乱一堆的名牌包装。无人为你掌灯,无人为你吟咏,无人愿意对你娓娓道来,无人愿意陪你共度余生。这个夏天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