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7页)

闲扯几句,相阳说起葫芦来,说他家在阳台、天台上种了几棵葫芦,他母亲喜欢用葫芦做菜。清蒸葫芦,还有用擦出来的葫芦丝油炸的葫芦饼,掺入白糖,是很好吃的甜品。曹敬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做法,犹豫一下,就提起福利院里的猪肝来。

内脏这东西不是人人爱吃,但老头子喜欢吃。曹敬喜欢吃嫩的猪肝,腌好后迅速大火猛炒一下,但每次去厨房帮工的时候这么搞,老姜就把他敲一顿。老头喜欢吃老的猪肝,用水煮老后切成小块,凉拌了吃。老姜说他小时候肉是限量供应,得要票买。但他老家那地方有一家肉铺,卖用水煮过的老猪肝,那东西不用票,所以老姜家里经常买那种猪肝回来凉拌了吃。

相阳听到这里拍手说他家里也有类似的做法,自家用青椒、红椒、辣椒籽和蒜做的辣油和猪肝拌出来很是下饭。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现出酡红,问曹敬以后想吃什么。

曹敬愣了一下,他第一次遇见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问他“以后想吃什么”,好像吃东西是一件非常郑重的人生大事,与修学、就业、婚嫁能够相提并论。

“海鲜吧,贝壳类。”曹敬答道,福利院里几乎没出现过河鲜海鲜,大部分时间都是吃保存时间较长的东西,包括区政府支援的物资福利什么的,也就是腌肉、火腿之类容易保存运送的东西。曹敬在课本上读过《我的叔叔于勒》,对里面描写的生蚝很感兴趣。菜市场里也见过河蚌、贻贝(本地叫淡菜)之类的软体动物,然而跟着厨子肥叔出去采购,大部分都是白菜萝卜,水产完全不考虑。

“我想吃蜗牛。”相阳愉快地说,“书上说外国人吃烤蜗牛,好像蛮恶心的,但他们说法国最有名的就是吃蜗牛配红酒。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就请你吃海鲜,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吃蜗牛,你喜欢蜗牛吗?”

“法餐吗?”

曹敬露齿一笑,随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道:“你到我这里来,我来做法餐。”

两人把棋盘推开,曹敬把相阳请进自己的头脑中,凝聚注意力,回想自己从百科全书上看过的资料。他想,法国餐……

牛肉、红酒和蜗牛,汤和甜点吧。那时候的曹敬在头脑中构想一块好牛肉,他回忆那些杂志写的美食家对牛肉的专业评价,织造出雪花斑的脂肪和肉块。然后是蜗牛,黏稠的鼻涕一样的东西,要怎样才能变成人能吃的东西呢?汤是什么?曹敬知道萝卜汤很好喝,他擅长用生姜小火煮的萝卜汤……

后来回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构想这些东西花了太久,但最后毕竟还是做出来了。于是他请相阳坐到一张垫着白布的椅子上,在霜红色的枣木桌上一道道摆出得体的餐点。吃起来像猪肉一样的烤牛肉,口感像果冻的烤蜗牛,精确无误的生姜萝卜汤和最后的葫芦饼。等到相阳吃完,曹敬坐在桌子对面问:“怎么样?”

“很不错。”相阳挺胸叠肚地回答,随即又萎缩了下去,“但我没办法回礼,我没有这么精准的控制力。”

“今天是你的生日。”曹敬抠着自己脖子上的项圈,“身无长物,我只能送给你这个。”

“你自己能够在脑子里天天这样做吗?”相阳眼睛亮晶晶地问,显然对掌握这种技巧抱有高度的兴趣。

回答是否。曹敬不得不告诉他残酷的事实:这招他只能给别人享用,因为曹敬自己知道这些全都是假的,是不入流的幻想,他骗不倒自己。曹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烤蜗牛是什么样的,真正的红酒又是什么口味。如果对水煮白菜粉丝汤有兴趣,直接睁开眼等着食堂开饭就好。

曹敬把腿蜷缩起来,盘腿坐在床上。

“《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课文,你们上了吧?”曹敬突然说,“那个写了生蚝吃法的外国作家叫莫泊桑。”

“嗯,生蚝。”相阳抬起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个大作家最后死在疯人院里,死于梅毒。”曹敬淡淡地说,“他们说梅毒会破坏一个人的大脑,最后完全失去人性和思维能力……这就是写生蚝的莫泊桑先生的结局。”

相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曹敬没有解释,他关闭了自己的大脑,蜷缩起来,等待剧痛的来临。生蚝,他想,如果我知道生蚝是什么味道就好了。我假设它滑溜溜的,有点腥气却又很鲜美,嚼起来很柔韧……大约是这样吧,软体动物的话……

痛苦如约而至,但这一次比他想得要温柔。

眨眼。

记忆的碎片闪过,仅仅只过了一瞬间。曹敬知道姐姐还在现实中和安德烈缠斗。毁灭性的光烧融一切,与黑色的边界相抗衡。无穷无尽的光辉,煌煌地贯穿人们的视野,她真的太好了,曹敬忍不住想,人间不值得她的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