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城祭(第14/15页)



原纯一直不清楚父亲对自己的期待到底是什么,有时候她觉得父亲是嫌自己不过乖巧,他想要的是那种明珠美玉般的小公主,可惜自己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可也有一次原诚喝醉了,轻轻抚摸她的头说:“纯,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呢?你那么像我……”

“你还想着马库斯?”原诚眉峰一挑,瞳仁中枪一样的锐气射出。

原纯捏着枕巾的手微微一颤,觉得自己仿佛被那支无形的枪刺穿了。马库斯是那个落泊艺术家的名字,她的礼仪老师。

虽然说出了那么伤人的话,原纯却没有想到马库斯真的会走。她只是不想认输。她越是在意谁,越不想在谁面前认输。对父亲大概也是一样的。她第一次见马库斯是在废弃的宫殿里,阳光从破了洞的窗口斜射而下,光柱中尘埃飞扬。尘埃中立着画架,马库斯坐在木凳上绘一幅大画,蕾丝衬衣的袖口上都是斑驳的墨色。那幅画是沦陷在地狱中圣女,她被恶魔嶙峋的尾骨紧紧地束缚,像是献给黑暗的祭品,却没有惊恐的表情,而且轻轻地吻在恶魔的侧脸上,美丽的脸仿佛被阳光照亮。

马库斯的墨水笔停滞在半空中,停在圣女的眼睛上,笔尖一滴墨就要低落下来。但他一动不动,好像忘了时间。原纯也忘了时间,她错以为这间废宫中的时间是永恒的,还有马库斯那张清瘦苍白的脸,还有他瞳孔里那么多那么多的爱。

马库斯忽然回头,看见阳光中孤身前来的小公主,她的眉尖挑起,就像是东方匠人以冰水淬炼出的长刀。

马库斯落笔了,圣女有了犀利如刀的长眉,于是她在狰狞的恶魔旁再也不弱势,英丽得像个女武士。

“为什么她要吻魔鬼呢?”后来原纯问马库斯。

“因为她要救赎魔鬼,在圣光都照不到的地狱里,她能用来救赎魔鬼的,只有爱了。”马库斯轻声说,“所以她要长成这样的眉毛,那是她的勇气。”

他拉着小公主的手,仰望自己的作品,眼里写满钦慕和悲哀。原纯却觉得他是在看另一个女人,一个远在翡冷翠的女人,她的影子如烙痕般刻在马库斯的心脏上,鲜血淋漓。从那一刻起她开始幻想那座名叫翡冷翠的城市,也开始暗暗妒忌一个也许永远不会见面的女人。

这幅画后来被装裱起来挂在原诚的书房里,以彰显国君“学贯东西”的品味。原诚非常高兴地跟大臣们解释说这东西叫“西洋仕女画儿”,跟并排挂在旁边的《春闺怅晚图》是一个调调。

“女孩子小时候怀个春是很正常的,所以老爹虽然心里清楚,却从来没有跟你摊牌。”原诚轻描淡写地说,:可你不适合跟一个只会给女人画眉毛的男人共度一生。你是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让那种白嫩嫩的小男人搂着,为父大概很难忍住不去杀掉他!无论是马库斯,还是那些公卿家的公子!“原诚从坐席上抓起剪刀在手里玩弄着。

他忽然抬头,扬眉,眼中枪一般的气又一次锐利起来。他紧握剪刀,刺向原纯心口!

心字一枪。

这是原纯成名的枪术,天下人人都知道晋都国主的成名一枪是直刺心口,但是被远程杀死的人都没能挡住这毫无变化的一枪。这一次,原诚居然用以对付女儿。他低头凝视着被烛火映红的刃口,诚心正意,全神贯注。

刹那间的变化,原纯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手中只有那幅枕巾,仓促间展开枕巾去抵挡。剪刀咬上枕巾,丝绸在断裂中发出尖锐的丝丝声。剪刀去势不减,一线锐光,仿佛要把烛火也一并剪断!

枕巾落地,鸳鸯两半。“鸳”的一侧,隐秘地绣着一个“M”,马库斯名字的首字母。

剪刀尖停在原纯胸前。原诚默默地抬起头看女儿,原纯也死死地盯着父亲,右手伸到坐席下。她握住了刀柄,短刀也出鞘一半。

“怎么?如果我不愿意嫁去教皇国就要杀了我?”原纯皱眉。

“不,只是觉得你不适合刺绣,所以帮你毁了。”原诚淡淡地说,“别浪费时间了,你天生一双握剑的手。”

原诚扬手,“嚓嚓”两下把原纯的两条长鬓剪去,锋利的刀口就像是刀刃斩切的痕迹。原诚起身向外走去:“纯,你长大了,别再留这种小女孩的发誓了。把发髻竖起来,嫁去教皇国吧,你这么看很像个贤淑的妻子。”

“我这么看起来,像不像妈妈?”在他的身影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原纯忽然幽幽地问。

原诚的身影忽然一滞。可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而出。

耶稣蒙追着国军跑出公主寝室,门外停着一辆驷马车。君臣两人踏上马车,原诚靠在车座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