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恩怨难断(第11/13页)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突然跳了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又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又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还活着,即便没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间,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活得好不辛苦。渐渐的,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危难之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找他。慢慢的,我便有些倚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总会想着他,见他欢喜,我也跟着高兴,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样子十分高兴,孩子似的连翻跟斗。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听,也很欢喜,不料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露出忧伤之色。我心里奇怪,问他为什么难过,他说他要是回了家,我又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也没多想,就说,既然没处可去,我也随你回家去吧。就这么一句话,我便和他去了东岛。唉,本以为从此平平安安,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的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们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摇头道:“我不怪你死而复生,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拆散了我和神通父子。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东岛向西城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用我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如果不是为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沈舟虚啊沈舟虚,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子……”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仿佛浸入骨髓,永不化开。过了半晌,他忽地开口,声音很慢很沉:“那一天,我率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迟疑,被倭寇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

“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不料这个时候,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把心一横,跳下悬崖。嘿,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盯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脚,心想:“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如今变得如此冷血?”

沈舟虚叹了口气,又说:“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没有一点星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声音。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听说它数清了人的眉毛,人就会马上死掉。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凉,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蒙,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尔的才女。

“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情谊。我自负才华,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明知官场规矩,却也不屑为之,一味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因此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如水,不但送了自己的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无法保全,势必会受倭寇的污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骂苍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骂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许久,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烂掉。我当时就想:我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