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9/10页)
你要真这么想就对了……马邑龙想把话题就定格在这里。
不!要是你进门时对我这样说,我可能会信的,现在我不信了,以后也不会再信了。凌立冷冷地苦笑一下,眼泪却跟着流了出来。
马邑龙怔怔地看着凌立,不再说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凌立则像个蜡人坐在沙发上,目光散散地落在什么地方,也不再说话。
这一刻,他们俩都意识到,这一场争吵比四年前的那一场来得更剧烈更决绝,完全没有了修复的可能。这一晚,他们没有睡觉,各自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仿佛要以这种形式告别过去,告别曾经有过的爱情,告别他们共同的夫妻生活,只是他们俩脸上的表情都黯然、绝望,像遭受了一场毫无防备、突如其来的海啸一样可怕,能毁的都毁了,剩下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惨状。
当沉寂的黑夜被清晨的军号唤醒的时候,马邑龙知道一切都不复从前的一天开始了,昨天的工作没有结束,今天还得继续。他起身对凌立说,你去睡一觉吧,我一会儿要进沟,等我回来再说好吗?凌立没看他,却闭上眼睛说,你忙去吧,不用管我了。最后这个“了”,让他感觉一股冰凉的沮丧透过全身,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又想起以前。以前,他临出门前,总会先和她:吻别。但这次他做不出来,他也知道,凌立是不会再让他吻的。吻,对他们已经不合适了。
凌立没买到飞机票,是隔了一天才离开的。听说,她和胡眉、苏晴等人有过告别。还去了司炳华的墓地,给阿宝留了一盒巧克力让司机小刘转交。那天下午他赶到机场时,没见到凌立,只看见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那一刻,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看着那架飞机从头顶上滑过,又变成一个银白色的小点,然后在蓝天中渐渐隐去。
怎么会这样?一个大大的问号,蛇一样钻进他的体内,也把一股冷血注进他的全身。
五
快进发射场区时,马邑龙提前下了车,他想自己走一走。
刚下过雨,地面上一片潮湿,迈动步子时能听见鞋底纠缠泥巴的声音。
天太黑,看不清路,他猛地停下来。这会儿,他才明白自己要往哪里去。他是想“白蟒河”了:一条小瀑布,水流湍急,吐着白沫,就像一条大白蟒呼啸着从高处往下跃……他真想到那里坐一坐,静静地听它咆哮一会儿。
一个黑森森的影子迎头撞过来。也许是天太黑,它显得比白天看见的要巍峨高大,看它的样子像是在这里站了有几万年。他真想过去问一问它,这些年有没有过孤独、烦恼、困惑、委屈?有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有没有愿望想向谁倾诉?它一直这么静默无声地等候着,如同一个老父亲期待着远走他乡的儿子回家。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也看了一会儿,然后,蓦地转过身来,沿原路走了回去。他知道什么在等待他,他知道明天火箭要转场,他没有属于个人的时间。这样想着,他便朝远处一明一灭的闪着红色灯光的发射塔架走去。
假如那个故障能排除,明天,火箭就该转场来这里,塔架上各大系统都已做好了准备。这些都不用他担心,眼下最担心的是那个故障,他在等老张的电话,只要有消息,老张就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来,没接到电话就说明故障没能“归零”。
不会的,他告诉自己。他对张高工的能力心里有数,他对自己部下的了解,远胜于对凌立、苏晴这些女人的了解。
耐心点儿,再耐心点儿,他对自己说。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便在发射场坪上转悠起来。三转两转就转到了发射塔架底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隐隐觉得有什么声音。又朝西走了几步,看见一缕灯光从铁门的缝隙里漏出来。他朝那束光疾步走去,将铁门哗啦打开,动静不大,但足以让人魂魄一颤。
里面有四个兵。
猛然起立。有两个兵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背后,另两个立正站好,匆忙中没完全昏头,知道先敬礼,道声:首长好!但他们的脸都不自在,仿佛干了坏事要把它掩盖起来一样。
他挨个地巡视一遍。
全基地的官兵都知道他轻易不骂人,但一旦开骂,就是刀锋箭雨。最著名的一次骂人,是在全基地礼堂一个干部大会上。那件事,实在让他不能不动火,它跟任务倒没什么关系,也不是设备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为一个老同志。这位老同志是基地的前辈,他曾为基地创业时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样的前辈,应该说整个基地也找不出几个了,好多的前辈早已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所以,凡是这些前辈想回基地看一看,基地都会满足他们的要求。要知道平常想请都请不来呢,这些前辈们都上了岁数,很多人都七老八十,路都快走不动了。而这位前辈能回基地看看,实在难得,连他自己也动情地说:我这是最后一次回来了,下一次再来,就该是装在骨灰盒里回来了,说得在场的人鼻子酸酸的又油然升起一股敬意。老前辈很自觉,不愿给自己昔日的老部下们添太多的麻烦,一个劲地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忙,你们忙你们的,给我派一辆车,我自己去,你们谁都不要陪,也不用事先通知部队搞什么接待,部队吃什么我吃什么,你们给我老头子一点自由。老人家越这样,现任常委们越觉得不能慢待了老人。还是刚从退居二线的总指挥说,这样吧,我来陪他。我也想到部队去走一走,正好和老首长搭个伴,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因为老司令离休不久,上上下下他都熟悉,走到哪里应该不成问题。他们就这样到部队转去了。他们穿着朴素,块头不大,加上人老后萎缩了一些,又不摆老革命的谱,看上去跟街头上普普通通的老头儿没两样,很容易被人忽略。有些人看见了,也像没看见一样,冷着一张脸,招呼不打,屁股不抬,那位前辈倒没计较,但老司令脸上挂不住,拍桌子骂起娘来……马邑龙知道后,能不生气吗?虽说这只是一个小单位发生的问题,反映出的却是一个部队的精神面貌,他当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一个个不是县团级干部就是高级知识分子,连他妈的一点礼貌都不懂,屁股就这么沉?是金贵得坠着金块,抬一抬都不成吗?不认识妈拉巴子的老首长,还不认识基地的老司令?别说老司令、老首长去看望你们,就是一个普通士兵的父亲去了,你们能这么冷冰冰地待人家?就是一个要饭的要到你们家门口,你也得站起来打发一下吧?起码的礼貌都不会了?都这么大的人,还要像幼儿园孩子一样教你们讲礼节礼貌?都像你们这个水准,能带部队能执行任务吗?我真他妈的怀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