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第10/11页)
“李先生,关于克莱兰17,巴黎的格列维说,他对那些流失的、关于鸡奸的稿本一无所知,我是否继续追查?”
舅舅听我念完,在镜片后面眯起眼睛。
“你觉得呢,莫德?”他说,“——无所谓了,我们也只能把克莱兰搁置了,等开春吧,也许那时会多一些。好吧,好吧,我们来看看……”他把桌面的纸张分开,“对了,《激情的节日》,从霍陲那借来的第二卷是不是还在我们手里?你得赶紧抄,莫德……”
“我会的。”过了一会儿,我说。
你也许觉得我软弱,但我还能怎样回答?早些时候,有一次我一时忘了规矩,舅舅审视我半晌,他提起笔来,慢慢转动着笔尖。
“看来你觉得这工作乏味无趣,”最后他说,“也许,你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我没答话,“是不是?”
“也许吧,先生。”过了一会儿我说。
“也许。很好。把书放下,走吧。但是,莫德——”我走到门口时,他说,“记得吩咐斯泰尔斯太太,不必往壁炉加炭。你不会觉得我花钱供暖,只为了你过悠闲日子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这次又是冬天——布莱尔仿佛永远是冬天!我在房间里裹紧了外套坐着,一直等到晚餐时间。但是,在晚餐桌上,当魏先生正要给我的盘里盛上食物,舅舅阻止了他。“不给,”他一边把餐巾铺在大腿上一边说,“不做事的姑娘不给肉吃。我家的规矩。”
魏先生把盘子端走了。他的小厮查尔斯看上去一脸惋惜。我真想打他,但我不能,我只是坐着,双手绞着裙子的布料。我强忍着悲愤,就如上次强吞眼泪,听着肉块滑过我舅舅染了墨迹的舌尖的声音,直到被允许告退。
第二天早晨八点我便回到书桌前。我小心翼翼,再也未敢打一个哈欠。
几个月过去,我长高了。我的身材变得苗条,脸色变得白皙。我出落得漂亮了。我的裙子,手套和鞋都变小了。我舅舅大概也注意到了,吩咐斯泰尔斯太太照着旧裙子的式样给我做几条新裙子。她领命置了布料,叫我自己缝。我想,能把我胡乱打扮一番,她必然幸灾乐祸。又或者,在丧女的悲痛中沉浸太久,她已经忘了,小姑娘会长大成人。我在布莱尔时日既长,便渐渐习惯了这里,并且安于规则了。我惯于戴手套,穿有硬骨衬里的裙子,每当解开系带时,还会有一丝紧张。脱掉裙子后,我有一种裸露和不安全感,就像我舅舅摘掉镜片之后的裸眼。
熟睡后的我,有时会被梦魇压身。有一次我发了热病,有个医生来看我,他是我舅舅的朋友,听过我朗诵。他用手指捏查我颌骨下的柔软处,拇指按着我的双颧,又翻开我的眼皮查看。“你有没有心烦气躁,”他问,“有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念头?啊,不过这也难怪,你本就是个异乎寻常的小姑娘。”他摸摸我的手,给我写了方子——药水,一滴药,以一杯水化开服用——“安神定气,可疗烦躁。”芭芭拉为我调好了药,斯泰尔斯太太在旁边看着。
后来芭芭拉嫁人走了,我被分派了另一个女佣。她叫阿格尼丝,瘦弱如小鸟——就是男人们用捕网捉到的那种很小的小鸟。她生着一头红发,白皙的皮肤上满是雀斑,就像白纸受潮生满了斑点。她十五岁,纯净如牛油。她认为我舅舅是仁慈君子。她最初也认为我是仁慈君子。她令我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不复存在的我。我因此便恨她。见她动作慢些,或者笨手笨脚,我就打她。这使她更笨拙了,我再打她。于是她哭泣,她泪流满面的脸,仍有我旧日模样。这些越看越像的相似之处,让我打她打得更狠。
我的青春岁月便如此流逝。你也许会认为我不谙世事,也不知自己的不合时宜。其实,除了舅舅那些书,我也阅读其他书籍,也会从佣人们的言语和脸色中察言观色。从客厅女佣和马房杂役投来的带着好奇和惋惜的目光中,我看到了自己!我知道,我已变成一个怪异之人。
自从来到舅舅家,我就再未跨出布莱尔庄园半步,我却懂得最下流的男人那些鄙俗的手腕。我无所不知,却又一无所知。在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中,你必须牢记这一点。你必须牢记我所不能,我所未见。譬如,我从未骑过马,从未跳过舞。我从未花过一枚钱币。我从未见识过剧场、铁路、高山、海洋。
我从未见过伦敦。但在内心,已把伦敦熟识。我从舅舅的书里认知了伦敦,我知道它在一条河上——与从舅舅庄园边流过的是同一条河,只是变得宽阔了。心里想到这些,我便喜欢去河边散步。河边有一条古旧的木船,已经腐坏了一半,反过来扣在地上。船身被蚀空的那些洞,仿佛是对我的拘禁的永恒嘲笑。但我喜欢坐在船身上,看河边的芦苇。我记得《圣经》里的那个故事,那个被放进篮子里的小孩,被一个国王的女儿发现。我也想发现一个小孩。我想发现他,但我不是想养育他!而是想让他代替我,在布莱尔长大,而我,取代他的位置,在篮子里漂走。我也常想,如果漂到伦敦,谁将会拾到我,我将会有怎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