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为单亲母亲(第11/15页)
我被托尼的提问问得哽咽住了,没有回答他。托尼看着我,眼睛里是真切的同情:“梅,也许病痛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你看上去还很年轻,根据我的了解,你的癌症如果没有扩散,完全能根治。我想为你做点什么,跟我去诊所,我帮你做按摩,一定有帮助,放松一下。”
我依然说不出话。
托尼的声音在继续:“不信任我吗?我的诊所现在还不是最高级最舒适的,但今后会更好。而我的确想帮你,平时我们的医务人员为人按摩,一个小时40欧元,今天我帮你按摩,不要钱,除了为你按摩,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我还是说不出话。
几个小时之前,我从家里冲到酒吧来,发誓要忘记自己儿子的父亲云,忘记自己的亲妹妹,发誓今晚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和托尼在一起的这几个小时,我的思绪去了波兰的克拉科、华沙、但泽、波兹南……我的思绪回到了中国,回到了1964年,我的出生年……我心灵的剧痛奇迹般地消失了几个小时。但是现在,托尼提到了我的病,注意到了我的憔悴,还想为我按摩,我的痛又回来了,我看着托尼,他在我的眼前很模糊又很真切,他敦实的身体坐在我的对面,几个小时都是一个随和、安静、诚恳的姿态。
我笑了,感受到一种苦,然后又笑了。
这种苦,不是一般的苦,一般的苦还有知觉,还能盼望苦尽甘来,我感受的这种苦,是无知觉的苦,那种人生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的苦。我活了快四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它比癌症苦无数倍,癌症的苦是身体的苦,我在努力,努力用精神战胜身体的苦,但是面对云和妹妹的事情,我的精神全垮了,对自己最亲密的人失去了信任。感受着这种苦,我还笑,就是一种特别的苦笑。我是个乐观的女人,是个每天都很积极的人,积极学习,积极工作,积极玩,积极运动,积极跳舞、滑雪、滑冰,积极听音乐会……但是想到人生的终极问题,我其实是有些悲观的,我很少想,所以就不知道自己的悲观。这一点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没有反思过。我在中国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是微笑;到了德国,在轻松的社会大环境里,我慢慢开始放声笑,有时候大笑不止;有了儿子坦坦的这一年多,我又有了和儿子无拘无束惊喜的笑……唯独对苦笑,我其实是陌生的。
我苦笑着,意识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这个鸡尾酒吧。我的眼光第一次落到了托尼握着杯子的那双手上,那是一双白皙又厚实的手,医生的双手,按摩师的双手。我精疲力竭,身心俱疲,在家里我冲着父母说今晚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其实那就是无法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绝望的、发泄般的咆哮,那个咆哮到现在,此时此刻,在我盯着托尼的双手的这个瞬间变成了直接的渴望。但我又有点踌躇,因为有种种苦阻挠着我,那是一种患过绝症的人的苦,一种身体上有深深疤痕的女人的苦,一种受到致命心灵伤害的女人的苦,带着这种种苦,我仍然感到还有些知觉在慢慢恢复,在隐隐期盼:这双手,如果它们为我按摩,抚过我动过癌症手术的身体,抚过我的刀口,它们是否会惊颤?是否会发抖?是否会因为恐惧而停止?是否又会发生奇迹,具有抚平我心灵和身体双重创伤的魔力?
以上种种感知与念头在我心里与身体里交织,我说不出话,呆坐一旁。
这样一个烛光摇曳的夜晚,我不愿意走进一个可能如同我当年做癌症手术所在的医院一样洁白的诊所,也许是一样苍白的房间、白色的床单,我不愿意躺到一张也许同样冰冷的按摩床上……我心里压根就抗拒诊所,我盯着托尼,终于直直地吐出一句话:
“托尼,你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
托尼愣了,显然对我直愣愣的提问感到很意外,他茫然地看着我回答:“我没有结婚,目前也没有女朋友,我的两个弟弟倒是年纪轻轻就结婚了。不过这和我愿意帮你按摩有什么关系吗?”
我还是苦笑,不过这次的苦笑,苦的程度减轻了,因为我感觉到一种轻松,托尼看上去也是一个单身汉,他的表情轻松快乐,没有任何的遮掩。他说他目前没有女朋友也正是我期望的。只是我看到托尼的愣与茫然,我又苦笑了,这苦笑里又有了对托尼的歉意,对自己直愣愣提问的无可奈何。我实在轻松不起来,尽管我来自中国,不会调情,但是我在德国十多年了,我知道德国人会调情,陌生男女在这样烛光摇曳的酒吧里,喝着酒,聊着天,认真或者逗趣或者调情地问问对方是否结婚、是否有女朋友也太正常不过了,而我那么直接、那么生硬地提那原本具有多种含义、多种目的的问题,托尼不发愣才怪呢。我不回答托尼的提问,我甚至心里明白自己直接,但是一时也无法改变,于是干脆直接继续说:“我也没有结婚,但是有一个儿子,两岁多。你愿意和我今天晚上过一夜吗?我是说,我们去旅馆开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