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巨星(第7/16页)

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观点,是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卢森堡的观点则更为激进,在她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旧秩序不仅是自利的,更是盲目的,资本本身的日益猖獗恰恰预示旧秩序已经正在走向彻底的毁灭。尽管旧秩序的力量当时还十分强大,并一再地在自己身边兴风作浪,但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卢森堡也没有对这一观点有丝毫动摇。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文学批评家,同时也是卢森堡忠实的支持者、评论者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acs),曾准确地引用希腊悲剧的典故来评价卢森堡的工作:她的书写,将资本主义垂死挣扎描述成了“可怕的死亡之舞,成为俄狄浦斯步向自我毁灭的坚定步伐”。出于对资本主义必定,甚至已经开始走向毁灭的坚定信仰,她也许从未成为“马克思的女儿”,即使有人认为这是她最大的错误(这就像是一种迷信,或是像一个强迫症患者在日常生活中不断修正自己的“错误”)。评论者认为卢森堡或许低估了资本主义的适应能力——那所谓总会让资本主义在危急时刻“悬崖勒马”的力量,就像我们前不久经历的“次贷危机”那样。事实上,这正是卢森堡早年间围绕“修正主义”与爱德华·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6]争论的焦点。这也是1898年她在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的契机,她认为,资本主义的危机或“狂乱”(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才是这一社会制度真正意义上的“不朽”。换句话来说,资本主义社会将永远处于危机状态,直到灭亡。然而,卢森堡的批评者们都找错了重点。卢森堡的观点,始终是基于认识与真实的考量,同时也是对那些处于“自由审查”压力之下真正在生活中挣扎的人,以及那些反抗令人陷入虚无中的资本主义生活的人进行考察而后得出的结论。恰恰是由于无比精确和充满恶意的精明,资本主义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无法隐藏自己的丑陋(那时常显露的丑陋面目,同时也展现了其持久的非人性力量)。以马克思的观点,从普遍的角度上说,人们之所以会走上革命之路,往往是由于实际力量与生产关系的不协调,而人心往往具有揭露超负荷不公平的能力。打个简单的比方,这就好像是那股席卷了日渐枯萎紧缩的欧洲大陆的狂热力量——有些时候,人们会突然发觉自己在旧秩序下受够了。

巨大灾难之后,往往会产生全新的局面(灾难往往不只是灾难,失败也不只是失败)。前文曾提到,卢森堡将罢工看成一种积蓄已久的力量爆发,并“溢出”到政治领域之中的状况。1902年,马提尼克岛上的皮里火山发生大爆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浓烟围绕着山峰久久不散,岛上尸横遍野,蒸汽与烟雾弥漫的火海包围了岛上的每一个人。”“在消失城市的废墟上,”卢森堡在当时见报的评论中写道,“一个无人知晓、素未谋面的客人已经抵达——那还是人类自己。”正所谓天怒人怨。在卢森堡看来,这场灾难很像是地球对这世界上粗鲁野蛮的人类的报复(她的话语引发了阿伦特的共鸣,启发后者发现政治生活的真正核心)。她十分鄙视政治家们一面在灾难发生时争相在公众面前表达自己的怜悯,一面却热衷于宣扬君权式权威,不惜以流血战争手段镇压反对者的行为:“皮里火山,你这伟大的巨人!你可以肆意大笑;你可以尽情鄙视你脚下这些面容亲切的谋杀犯,佯装哭泣的食肉者!”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伴随着2011年埃及骚乱而来的,是在日本发生的毁灭性大地震。

人类有关政治的认识显然是无止境的——在这个问题上,卢森堡的追随者贝尔托·布莱希特日后也提供了一些证据[7]。在卢森堡看来,那火山时时发出咆哮,嘲笑着人类的意志,但“那地球的领主们,却凭借他们的智慧,始终坚定信念,不曾动摇”。历史中总不乏被欺骗者。卢森堡谈论了傲慢,而傲慢的资本主义作为一种霸权形式,给人们带来的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束缚。出于同样的原因,奴隶制最大的罪恶便在于“将奴隶们排除在精神生活的大门之外”。卢森堡在1907年的一篇文章里,以一个承诺作为结尾:“在社会主义社会,知识是共有的财产。任何努力工作的人,都可以获得知识。”而那些所谓的领主,就像党派政治中的独裁者与他的拥护者们一样,以为知识是他们的私有物品——这显然是个致命错误。

这大概也是她如此热心教育事业的一个原因。尽管她最初并不愿意从事在党校教书的工作,但后来她发觉,这份工作是她一生里最具创造力的活动(这同样促成了她多部重要作品的问世)。教育,尤其人文学科的教育,是对暴政最强有力的反驳。她曾在波兰接受过短暂的人文教育,那时有关革命的文章已经只能以走私的方式从俄国偷运过来,而人文学科的教育也大多只能转入地下(而在现今,我们同样要对人文学科的被孤立与经受的威胁有所警惕)。对此,她的传记作者艾廷格写道,这意味着人文教育获得了一种使人在“精神意义上幸存”的功效。“我们需要确保每个学生都清楚,”在1908年的纽伦堡,卢森堡在一场关于柏林学校的讲演中强调,“他们不会从我们这里得到早已完备的理论,这就使得他们必须持续学习,直到终老。”政治也可以作为一种始终持续的学习行为。学习将会为革命增添色彩,终结大众那无法自我控制的生活。这或许就是保守的政客会选择大幅削减人文学科教育投入的原因——也许他们都曾仔细研读过罗莎·卢森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