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巨星(第8/16页)

或许卢森堡从未有意成为革命伟人,她只想做一个革命理念的传播者。她曾阐明,这世上最卑鄙的诽谤,莫过于声称工人大众根本无法驾驭“精神生活”。而这种理念的后果,其实与制造了无数死亡的战争并无二致——它蒙蔽了大众,制造了无法挽回的“精神黑暗”。也许甚至正是某种理念的“分析专家”在“以非凡创造力下的实验手段,制造了大众之间自发的阶级斗争”,卢森堡在1904年有关列宁的批评中指出,“而无意识者总能胜过那些神智清醒的人”。这并非纯粹意义上弗洛伊德理论中的“无意识”[尽管她使用的术语“无意识”(das Unbewuβte)来自弗洛伊德]。通过描写这种无意识,卢森堡实际上是希望阐明一种“客观历史进程的内在逻辑”。而历史往往被掩盖在政治现实之下这一观点,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其实是不言自明的。这也正是对政治势力与智识对立的解释。但格奥尔格·卢卡奇却不同意这一点,在他看来,可靠的政党可以成为知识与真相的提供者——这是他与卢森堡最大的分歧。但卢森堡从不相信这一点。正如她在1899年写给约吉谢斯的那封著名信件里所写的:“一些我在生命中体验到的东西,将会以我自己的方式被阐释和表现。正因如此,我的灵魂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臻于成熟。凭借着观念的力量和强烈的自信,它将会冲破一切陈规旧俗的束缚。我想要像一声惊雷一样,以我的观点、信念和表达的力量,唤醒人们麻木的心灵。”

作为对本章一开始的问题——革命者究竟该被允许在怎样的范围内思考的回应,卢森堡曾在自己最著名的宣讲中这样阐释道:“自由,就是被允许以不同的方式思考。”用德语来表达则是“持不同政见者”——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思考,与常规格格不入,持异端的思维方式,或者是我更进一步总结——也许并不准确的“有意识思考”。那么,允许了自由思考,譬如允许革命理念自由扩散与传播,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呢?在卢森堡看来,“思考是人们在世界上自由行动的另一种方式”——这也被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一书里用来描述多丽丝·莱辛(Lessing)。在卢森堡1907年给自己年轻的情人克斯特亚·蔡特金(克拉拉·蔡特金的儿子,他们的交往似乎并没有受到过反对)的信中,卢森堡抱怨了自己的失意,因为她觉察自己似乎正在失去思考的习惯。在2011年出版的卢森堡书信集里,编者在“思考”这个词前,加上了“系统或是集中”作为定语,但原文确实只有简单的“思考”一词(对于阿伦特而言,行动与思考并不是对立的概念,而是实现自由的两大支柱)。对于卢森堡而言,思考是永远可以随心所欲的行为,因为它不受任何资质上的束缚。以思考的名义,任何人都可以抵达任何地方。

在我看来,这种思考得到的随心所欲的自由,既是她遭到忌恨的来由,却也同时是她对今天的女权主义运动具有重要意义的原因。她超越了人类思想的限制,以超出世俗政治本身认可的方式驾驭了它。在拉康著名的话语理论中,他将歇斯底里者的话语看作需要单独分析的一类,因为对于歇斯底里者而言,他们思维中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薄膜几乎透明,以至于接近临界。我并无意苟同那些将卢森堡称为“歇斯底里者”的恶毒咒骂——她短暂的生命时光里还经受过比这更恶劣的侮辱。事实上,拉康对“歇斯底里”的诠释更像是一种称颂:他将歇斯底里者的话语所体现的特质,体现为一种更接近于灵魂真实的纯粹。但这种特质对于卢森堡来说,又掺杂进了她那由于个人身份决定的怪异:一个波兰裔犹太女人,同时又是马克思主义者,这意味着她要责无旁贷地将政治思考当成一种任务,寻找事情的真相,以卓绝的工作,解放她在1917年给露易莎·考茨基的信里所描述的那“有力的、不可见的、烈焰般的力量”。卢森堡甚至认为,所谓的“政治气候”,往往是在毫无征兆的状态下变化的。“一个称职的船长,应当有能力凭借水面最细微的变化为他的船队指引方向,但却无法知晓何时狂风暴雨将至。”在1917年2月从伏龙克要塞监狱给玛蒂尔德·乌尔姆的信里,她这样写道。高尔基的《在底层》,是她最喜欢的戏剧。她曾在柏林看过两次,并且给蔡特金写信说,只要资金允许,她还会继续看下去(高尔基也曾赞美她是一只在革命浪潮中努力发出自己声音的“风暴鸟”)。

倘若你正在与革命相关的心灵相接触,你怎样能在这无法掌控,甚至是无法自我参透的心灵背景下,提前知晓革命的动向呢?“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加善变了,"1917年,她给乌尔姆写信道,“尤其是大众的心理,就像是塔拉塔[8],那永恒之海,其深处永远千变万化……他们总会进入与预期不尽相同的状态。”而于此十三年前,她在布雷斯劳监狱里给自己的朋友亨丽特·霍尔斯特(Henriette Holst)写信道,“亲爱的亨丽特:别相信,”——她罕有地展现了自己的忧郁,“别相信通常状态下的我,我在每个时刻都可能发生变化,而生活也恰好是由这些时刻组成。”而革命局势与革命者的心理,其实也是与此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