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民主之形:艾斯特·莎莱夫-格尔兹(第10/11页)
总体上说,格尔兹敏锐的感知力,来自于介入那些并非或尚不属于她的空间的体验。在她抵达这些社群之中时,自己同样也是个异乡人,她也承认自己外来者的身份。她始终要面临的问题是:“我从哪里来?我来到这里意味着什么?我怎样才能给予这个地方一些它原本不需要的内容呢?”她从未滑落到一种具有欺骗性的自我认知,或者是与参与者的悲惨故事感同身受的自我安慰之中(这会立刻使他们受到二次伤害)。通过倾听和观看你可以学到很多,但你不会从这些故事里得到些许慰藉。除了对她的身份而言再显然不过的隔阂与距离,观看这样的展示,观众同样也很容易陷入到满足偷窥欲的陷阱中(因此她才会将谦卑作为对独裁的回应)。“我给你们唯一的东西,就是我在这些故事里所处的距离。”她曾这样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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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而言,作为一个时代阴暗面的记录者,格尔兹是非常规、热情且私密的。在最近的一次展出中,她尝试回到了最初的空间,这意味着她完成了一次创造力与历史意义上的双重回归。2009年的作品D'eux——可译作“两者之上”或“有关或涉及的他们”(显然是与“我希望我的工作成为他们”相照应)——她并置了自己分别由雅克·朗西埃与另一位哲学家、二十五岁的黎巴嫩裔女孩罗拉·尤内丝(Rola Younes)协助拍摄完成的两段历史,并将它们呈现在两块分开的屏幕上。展览对比了巴黎——格尔兹目前居住的城市和中东——她居住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影片的两处背景,一是选用了巴黎西部的一座小岛,这里曾经以工业中心闻名,但现在却被废弃;另一个是一座位于加拿大西部的森林覆盖的岛屿(森林正是她母亲曾经躲藏的地方,在她的作品里往往意味着丧失与遗弃)。但这种设置与说话人本身却没有太多联系,在她看来,这正印证了每个“唤醒参与者位移感的边界……其实都是通过其他地方才得以展开。”
在朗西埃的作品《被解放的观众》(The Emancipated Spectator)中,格尔兹的观点同样也会得到呈现,而罗拉·尤内丝则是将她的观点反馈到了对艺术作品的参与之中。和她的许多参与者一样,罗拉是一个会讲多国语言的女人,这显示了她的热情:她有三种母语,法语、英语和阿拉伯语,她还自学了意第绪语、希伯来语和波斯语。学习这些语言,尤其是意第绪语,对她来说是很特殊的经历:“在阿拉伯语里,人们召集彼此,用的话语是‘at-taar ofalahli’,它的字面意思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深信彼此。”比起希伯来语,她更喜欢意第绪语,因为这种语言直观上似乎并不是线性的,而“像是一捧花束”(语言里充满了感叹词,一个词也可以有多种用法)。她渴望铭记自己黎巴嫩人的身份,以及她父亲的教派马龙派[3]、母亲的德鲁兹教派[4],从而“令希伯来与意第绪的世界永远存在于内心”。她表示,“这正是抗拒狂热的一种理想方式。”她坚持自己是少数族裔,“在黎巴嫩,只有少数族裔。”
当我向她提问时,格尔兹毫不怀疑女性身份是罗拉独特的认知产生的重要原因。而这个项目本身,正是需要她与那些她原本被规定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的人共处。这个可被视为未来象征的年轻女孩渴望穿越边界,来到她不被欢迎来到的地方,令那些局外人——她自己也是,在精神与地理双重意义上,真正深入到她自己的社群之中。她生命里的重要时刻,一是炸弹投进贝鲁特;一是抚养她长大的亚裔保姆被抛出包厢之外,而她相对富裕的家庭成员们却得以在避难所里安然无恙。这些充满暴戾的声音在她的记忆里反复出现。她母亲甚至表示,面对炮弹与爆炸的巨响,女孩甚至渴望能回到母亲的腹中。她的母亲同样很伟大,在女孩一出生时,她便带着女孩离开了家,无视家族的盛怒,只为能躲避早已为她安排好的姻亲。对此我们可以回溯到开头提到的作品《声音机器》,工厂的噪音回荡在孕育着孩子的“妈妈工人”身边,以及夏洛特·福克斯在“成就我的,是你的影像吗?”里那个当汉诺威遭到空袭时受到惊吓,不断摇晃脑袋、吐奶的可怜男孩。这些噪声会去哪里?在罗拉看来,它们永远不会停止:“我觉得我必须永远记住这些噪音,炸弹的声音、爆炸的声音,它们是我与母亲的联系(就像格尔兹的母亲记忆里的“缺位”一样)。我们可以感受炮弹作为一种威胁,但在街上刺耳的政治喧哗之下,它其实是一种倔强的陪伴。我们需要认识这个世界——切切实实的整个世界,包括流浪与刺耳,就像格尔兹对我们发出的邀请。但往往是女人,才有决心这样去做。“我们不得不,”她简单地表示(尽管“我们”并非特指),“作为一个女人,我们必须抵达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