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民主之形:艾斯特·莎莱夫-格尔兹(第6/11页)
如果说格尔兹激活了过去,那么她的作品也因此成了新焦点与注意力的需求。而在这一方面,加上自己始终无法摆脱的来自固有观念的重重阻碍,在艺术领域之外,她致力于创造一个全新的社群,“想象社群”。在“成就我的,是你的影像吗?”中,包含了一组肖像,由来自波兰罗兹市、在奥斯维辛和距汉诺威不远的伯根-贝尔森集中营经历了“二战”的波兰犹太裔妇女伊莎贝尔·巧可(Isabelle Cho-ko),与当时正住在那里的德国女演员、反纳粹主义者夏洛特·福克斯(Charlotte Fuchs)共同演绎。在“二战”期间,每当有人在楼梯上大喊“希特勒万岁!”时,夏洛特·福克斯坚持让自己房间的门紧闭着。无论何时有人问她的丈夫为什么不加入纳粹,她的丈夫都会半开玩笑地回答,“那是其他更正派的德国人才轮得到的事!”仅仅是因为他知名演员的身份,他就不得不选择逃离(他最终在战争的最后时刻被德国士兵杀害,而他的妻子直到三年后才得到消息)。他们的大儿子出生在战争爆发后一个月。而每当夏洛特给他喂奶,这个男孩却“都会吐出来,一边尖叫着摇晃自己的脑袋”。我们所见证的,是比《声音机器》里的婴儿更加丑陋之物。每一个女人都通过电视上的图像谈论自己,并且倾听他人——伊莎贝拉·巧可,当她第一次缓慢而充满迟疑地讲出自己的故事时,其实同样也完成了对福克斯夫妇不成功抗争的见证。他们从未见面,或是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内。和解也并非是目的所在。相反,这个作品的精妙,在于变化往往发生在两个同时发生原本却并无交集的故事,一旦被讲述和听到,意义才会显现。当你听到一个人在讲述她的故事,一些情感会驱使你感觉某些事情也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因为它们确实发生在讲故事的人身上。“你想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是格尔兹通常的开场白,似乎被要求来讲一个故事,意味着是在给她的冒险故事里的每个参与者一个许可:去打开自己的心门,让原本紧闭的并不知情的历史之门敞开,去接纳那些无知觉的存在。
在这一项目上,格尔兹意在实现尽可能完整的艺术风格,与参与者自身微妙、谨慎与自我意识的融合。她的足迹是小心翼翼的。她并不像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在他长达八个小时的电影《浩劫》(Shoah,1985)中那样,坚持——说强迫也不为过——要求幸存的理发师亚伯拉罕·邦巴(Abraham Bomba)说出自己的遭遇:“你必须这样做,你知道”(尽管朗兹曼后来道了歉)。在格尔兹最具影响力的展览作品《在聆听与讲述之间:最后的目击者,奥斯维辛1945-2005》中,装置被安放在巴黎市政厅博物馆中。这次展览在2005年举行,是格尔兹为奥斯维辛-比尔克瑙集中营解放六十周年而创作的作品。参观者可以坐在呈蛇形环状排列的坐席前,聆听格尔兹邀请来的六十位幸存者,讲述他们被拘押前前后后的故事。和其他作品类似,格尔兹依旧选择了那些鲜少讨论自己某段经历的讲述者。当你看到他们的面孔和总是优雅得体、富于思想的举止时,便很容易与悲伤一起,在心头涌起一股类似仪式感或场面感的情绪。也许他们知道,这些故事恐怕不会再被其他人倾听(只有一位老者选择收回自己的证言,因为他从没和人讲过自己的故事,包括自己的家人)。整个录音过程在展览上被完整呈现,没有经过任何的剪辑和加工。每段录音的时长都相当于一部电影,从两小时到九小时不等。“我决定要创造一种受害人与旁观者面对面的状况。”格尔兹这样表示。而在展览空间的墙壁上,三块巨大的屏幕播放的是同一段视频,但其间有七秒的时间间隔,而通过慢放视频,讲述者沉默与发声之间的空隙便很容易被捕捉。“通过制造不同的时空感,我们可以超越语言的逻辑,从而获得一种纯粹的肉体经验。”她曾解释道,她想要的,是“通过他们的沉默”来描写这些见证者,去捕捉问题与答案之间“记忆浮现的逃亡时刻,而这既被期待遗忘,又具有强烈专注的特征甚至可以在他们脸上就读到,因为过去已经在当下彰显。”沉默不是空白,更不是指控的失败,用迪迪-于贝曼的话说,是“演说的事件”。一种完全被填满的演说,满到即将溢出,同时也是可以被有意识抓住和领会的,但它始终是太过丰富了。安妮卡·维克(Annika Wik)将这种时间延迟的视频,看作记下故事离开人自己的时刻。当然我们还没有办法确定,身体与故事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把自己放在了无意识与意识、情感、生活之间。而在提出了大屠杀是否可以或应当被谈及这样的问题之后,格尔兹显然是想要创造一个空间,使介入者始终处于可以体味人类的声音,以及语词的乏力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