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8/20页)
总而言之,这场悲剧不仅震动了医生的家人,而且感染了平民百姓。他们纷纷来到大街,幻想一睹医生的风采,哪怕那风釆只是一种传说。全城宣布哀悼三天,公共机构降半旗,所有教堂的钟声都响个不停,直到家庭墓地的墓穴被封上为止。艺术学校的一班学生为遗体做了一个面部模型,打算以此为模子塑造一尊真人大小的半身像,但最后又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大家都认为真实地塑造这最后一刻的惊恐有失庄重。一个前往欧洲恰好途经此地的知名画家用感人至深的现实主义手法画了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乌尔比诺医生站在梯子上,定格在伸手去抓鹦鹉的那个死亡瞬间。唯一和冷酷的现实不符的是,他没有穿无领衬衫,也没有戴绿色条纹背带,而是头戴常礼帽,身着黑色呢子长礼服外套,这个形象参考自霍乱时期一份报纸上的插图。这幅油画在悲剧发生几个月后就展出在“金丝”商店宽敞的长廊里,为的是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因为“金丝”是一家卖进口物品的商店,全城人都会光顾,络绎不绝。之后,油画又出现在所有自认为有义务纪念这位杰出人士的公共和私人机构的墙上。最后,它被挂在了艺术学校,那里还为医生举行了第二次葬礼。而多年以后,同样是那里的美术系学生把油画搬出学校,作为某个令人厌恶的时代和某种美学的象征,在大学广场上一把火烧掉了。
从成为寡妇的第一刻起,费尔明娜·达萨便没有表现得像丈夫担心的那样无依无靠。她下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不允许用丈夫的遗体为任何事业谋取利益,甚至对共和国总统在唁电中发出的命令也不予理会,即把遗体置于棺木中,停放在省政府的大厅里供人瞻仰。她以同样的冷静反对在教堂守灵,但由于大主教亲自提出请求,她同意在举行为亡者祈祷的葬礼弥撒时将遗体停放在教堂里。甚至当儿子被各种请求弄得不知所措,出面说项时,费尔明娜·达萨仍旧毫不动摇地坚持着她的乡土观念:死者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的家人;他们将在自己家里,喝着苦咖啡、吃着奶酪饼为他守灵,并且每个人都有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的自由。他们将免去传统的九日守夜礼,下葬后就紧闭大门,除了接待最亲近的来访者,否则不会敞开家门。家里笼罩在一片丧葬的气氛之中。所有贵重物品都被妥善地保管起来,墙上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幅幅绘画曾挂在那里的痕迹。自家的和从邻居家借来的椅子靠墙放着,从客厅一直摆到卧室。大家具都被搬走了,只留下一架三角钢琴蒙着白布躺在角落里,空旷的房间仿佛没有边际,声音像幽灵似的回荡着。在书房中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德拉卡列的遗体躺在他父亲的写字台上,没有棺木,脸上凝固着那最后的惊恐,身穿黑色披风,佩戴着圣墓骑士团战斗的长剑。在他旁边,全身孝服、颤颤巍巍、但自制力仍然很强的费尔明娜·达萨接受着吊唁,毫无失态之举,甚至都没有移动过身子,直到次日上午十一点。那时,她站在门廊上,挥挥手帕,说一声“再见”,送别了丈夫。
自从听见蒂戈娜,帕尔多在院子里的喊叫声,看见心爱的老头儿在泥水里垂死挣扎,到如今她能恢复如此自控的状态实属不易。起初她的第一反应是仍有希望,因为丈夫还睁着眼,而且他眼中那四射的光芒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恳求上帝能够给她哪怕片刻的时间,好让丈夫在离去之前知道,无论两人间有过什么样的猜疑,她始终是那么爱他。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希望能与他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重新做好。但面对毫不让步的死神,她只得投降。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对世界、甚至对自己的盲目怒火,而这反而给她注入了自控的力量和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从那时起,她心头没有片刻安宁,但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任何表情泄露出内心的痛苦。唯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种凄楚,那就是星期日晚上十一点钟,人们把那口只有主教才有资格使用的棺材抬走的时候。棺木散发出轮船上那种萨波林油漆的味道,配有铜制把手,衬里是带夹层的丝绸。乌尔比诺·达萨医生下令立即盖棺,因为天气热得难以忍受,那许许多多鲜花散发出的气味使得整个家里的空气都稀薄了,而且他隐约在父亲脖子上看到了最初的紫色斑痕。沉静之中,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活到这把年纪,人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一半了。”盖棺前,费尔明娜·达萨摘下结婚戒指,把它戴在了亡夫手上,然后把自己的手盖在他手上,就像往常发现他在公共场合信口开河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