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6/20页)

他被悲伤惊醒了。不是上午他站在朋友尸体前的那种悲伤,而是一种无形的伤感迷雾,在午觉后充斥着他的灵魂。他将之理解为一种神谕,预示他正在度过自己一生中最后的几个下午。五十岁前,他从未感觉过自己各个内脏器官的大小、重量和状态。但五十岁后,慢慢地,每天午觉后他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感觉到它们存在于自己体内,甚至能感觉到他那不眠不休的心脏的形状,以及他那神秘的肝脏和密封的胰脏。他逐渐发现,周围就连最老的人也比他小,在他们那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代人中,他已经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当他发现自己开始健忘,便求助于在医学院时从一位老师那里听来的方法:“没有记性的人,便靠纸来代替。”然而,这不过是个短暂的幻想,因为到最后,他连兜里那些纸条们究竟想说些什么都忘了。他会戴着眼镜却满屋子找眼镜,锁上门后又把钥匙转回来,看书时也会丢掉线索,因为忘了情节的前因后果或人物间的关系。而让他最不安的,是他无法再信任自己的理智: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判断力,陷人不可抗拒的灾难之中。

尽管没有科学根据,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仅凭经验就知道,大部分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却没有一种像衰老这样独特。这种味道他在解剖台上开膛破肚的尸体中察觉得到,甚至在那些极好地掩饰了年龄的病人身上也辨认得出,在自己衣服上的汗气和妻子熟睡时毫无戒备的呼吸中,他也闻得到。若非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老基督徒,或许他也会赞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看法: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态,应当及时制止。唯一的一点安慰——即便是对他这样一个曾是床上好手的男人来说——就是性欲缓慢而又仁慈的消亡:性的平静。八十一岁时,他仍旧足够清醒地意识到,把自己拴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下几根细细的丝线,睡梦中简单地改变一下姿势都可能让它们毫无痛苦地断开。而如果说,他还在尽可能地维持它们,那完全是出于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的恐惧。

费尔明娜·达萨一直忙着收拾被消防员毁得一塌糊涂的卧室。快到四点钟时,她让人给丈夫送去一杯他每日都喝的加碎冰块的拧檬水,并提醒他该穿好衣服去参加葬礼了。这天下午,乌尔比诺医生的手边有两本书:亚历克西·卡雷尔的《人体未解之谜》和亚克塞尔·蒙特的《圣米歇尔的故事》。后一本书的书页尚未裁开。乌尔比诺医生吩咐厨娘蒂戈娜·帕尔多把他忘在卧室里的象牙裁纸刀取来。刀子取来时,他正在读《人体未解之谜》中用信封夹着的那一页:只差几页,这本书就要读完了。由于头部隐隐作痛,他读得很慢,他将这如河流一般连绵曲折的头痛归咎于最后碰杯时的那小半杯白兰地。在阅读间隙,他不时地呷上一口柠檬水,或是慢慢嚼上一块冰。他已经穿好了袜子,但衬衫还没有装上假领,绿色条纹的松紧背带也还耷拉在腰身两侧。一想到要换衣服去参加葬礼,他就心烦不已。他很快停止了阅读,把手上的书放到另一本书上,然后靠在藤条摇椅上慢慢摇晃,心情沉重地看着一片汪洋的院子,以及院子里的香蕉树丛、被砍得光秃秃的芒果树、雨后出现的飞蚁和又一个一去不返的下午所释放出的短暂而华美的光辉。他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拥有一只帕拉马里博鹦鹉,他曾像爱一个人一样爱它,但突然,他听见它的说话声:“皇家小鹦鹉。”声音很近,几乎就在他身边,随即,他在芒果树最低的树枝上看到了它。

“不知羞耻的家伙!”他对它喊道。而鹦鹉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反驳道:“你更不知羞耻,医生。”

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继续和它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穿上短靴,以防吓跑它。他把两条背带搭在肩上,来到满是泥泞的院子里,走下露台的三级台阶时,他用手杖试探着,以免绊倒。鹦鹉没有动。它站得很低,于是他把手杖伸过去,好让它像往常一样站到银手柄上来,可它却躲开了。它跳到相邻的树枝上,虽然高了一些,但更容易够到了,因为家里的梯子在消防员来之前就支在那儿了。乌尔比诺医生估摸了一下高度,认为只需登上两级,就能够到它了。他登上第一级,嘴里唱着表示友好的歌,用来分散这只不听话的动物的注意力。鹦鹉没有跟唱,只是重复着歌词,并在树枝上往远处横挪了几步。他用两手抓牢梯子,没费劲就登上了第二级。鹦鹉开始完整地唱起整首歌来,没有挪地儿。他爬上第三级,接着又爬上第四级,因为他错误地估计了树枝的高度。接着,他左手紧紧地握住梯子,右手则试探着去抓鹦鹉。老女仆蒂戈娜·帕尔多走过来提醒他葬礼就要迟到了,却看见梯子上一个男人的背影,要不是那两条绿色条纹的松紧背带,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乌尔比诺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