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25页)

不管怎样,是她把表妹带进了真正的生活。每天下午绘画课后,她都让表妹带她上街,去认识这座城市。费尔明娜·达萨指给她看以前自己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每日走过的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等她时所坐的花园里的那条长凳,他们藏信的隐蔽处所,以及过去圣职部监狱所在的阴森宫殿,也就是后来经修缮后变成的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她对它简直恨之入骨。她们登上贫民墓地所在的小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那里根据风向为她拉小提琴,好让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在那里,她们俯瞰这座历史古城的全貌:破旧的屋顶,断壁残垣,杂草丛中城堡的废墟,海湾里断断续续、大大小小的岛屿,沼泽四周寒酸可怜的窝棚,还有那一望无际的加勒比海。

圣诞夜,她们到大教堂去望子时弥撒。费尔明娜·达萨站在当初可以最好地欣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秘密为她演奏的位置上,带表姐看了自己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见他的准确地点,就在与此同样的一个夜晚,她的目光撞上了那双惊慌的眼睛。她们还冒险独自去了“代笔人门廊”,买了一些甜食,又在卖神奇纸的商店玩了一会儿。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向表姐指出了那个她猛然发现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地方。她并没有察觉,从家到学校,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她短暂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因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存在的。伊尔德布兰达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但她却不肯承认,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好也罢坏也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她生活中唯一曾发生过的事。

就在那些日子,来了一个比利时照相师,在“代笔人门廊”的楼上开起了照相馆,所有能付得起钱的人都利用这个机会去给自己照张相片。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是最先去的一批。她们把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阳伞以及节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纪中叶的贵妇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娅帮她们束紧身胸衣,教她们如何在裙撑的金属丝架子中扭动身体,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上的扣子。伊尔德布兰达看中了一顶宽檐帽,上面插着几根鸵鸟羽毛,一直垂到后背。费尔明娜则戴了一顶样式更新一些的,上面装饰着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马鬃花。最后,她们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就像银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样,互相嘲笑起来。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兴高采烈地出门去拍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加拉·普拉西迪娅从阳台上看着她们撑起遮阳伞,穿过花园,一边尽可能地在高高的鞋跟上保持身体的平衡,一边像孩子拖学步车似的使上全身的劲儿拖着裙撑,她祝福她们,祈求上帝帮她们拍张好照片。

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前人山人海,因为里边正在给近日刚刚赢得了巴拿马拳击冠军的贝尼·森特诺拍照。他穿着比赛时的裤子,戴着拳击手套,头上顶着桂冠。给他照相可不容易,因为他必须保持进攻姿势一分钟,并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可他刚刚抬起手臂,摆出防守的姿势,他的崇拜者们就爆发出一阵欢呼,而他便无法抵制取悦他们的诱惑,将本领尽数抖搂出来。轮到两个表姐妹时,天空已布满了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但两人还是任凭别人在她们脸上涂满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势那么自然,一动不动,甚至超过了所需的时间。那是一张永恒的照片。当伊尔德布兰达活到近百岁,最终在马利亚之花庄园去世的时候,人们在锁着的卧室衣柜中发现了她保存的这张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飘着香味的床单之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被岁月磨去了字迹的信,上面负载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费尔明娜·达萨则一直把她的那张照片保存在家庭相册的第一页,但后来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时,它突然不翼而飞,经过一番不可思议的巧合,最后竟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手中,而那时两人都已年过花甲了。

当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比利时人的照相馆时,“代笔人门廊”对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连阳台上都站满了。她们忘了自己脸上还涂着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涂了巧克力色的油膏,而她们的衣服也不合时宜且不属于这个时代。迎接她们的是满街的哄笑和嘘声。她们躲到角落里,试图逃避众人的嘲弄。就在这时,骚动的人群分作两边,一辆被几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驶了过来。哄笑停止了,不怀好意的人群散开去。伊尔德布兰达肯定永远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站在马车踏板上的男人时的情景:他那高高的缎子礼帽,他的锦缎背心,他的文质彬彬和他双睥的柔情,还有他出现时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