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25页)

“你真是个小娼妇!”她说。

睡梦中,她惊吓连连,到处都看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见他笑,看见他唱,看见他蒙着眼睛,两排牙齿间迸发出硫磺的火星,看见他坐着一辆和以前不同的马车,驶在通往贫民墓地的山坡上,用一种没有固定规则的暗语嘲笑她。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就醒了,精疲力竭,清醒地闭着双眼,想着她今后还要活的那无数个年头。之后,趁着伊尔德布兰达洗澡的时候,她飞快地写了一封信,飞快折好,又飞快地装进信封,赶在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浴室之前,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派她送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府上。那是一封具有她独特风格的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写着:可以,医生,去找我父亲谈吧。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得知费尔明娜·达萨即将嫁给一位门第显赫、家财万贯、在欧洲受过教育而且在同龄人中声誉非比寻常的医生时,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从消沉之中振作起来。看到儿子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整夜不歇地流泪,特兰西多·阿里萨做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用尽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来安慰他,终于在一星期后让他重新开始进食。之后,她找到莱昂十二·罗阿依萨,也就是那三兄弟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个,和他谈了一次话。她没有说明原因,只是请求他在航运公司给侄子找份差事,不论干什么都行,但地点得是在马格达莱纳流域丛林中的某个偏僻的港口,那里既不能通信,也不能发电报,更不能让他看见什么人,打听到这座堕落的城市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叔叔最终并没能向他提供这样一份工作,主要是出于对哥哥遗孀的尊重——单是丈夫在外有个私生子的事实就让她无法忍受——但他还是给侄子在维拉·德雷伊瓦找了个电报员的职位。维拉·德雷伊瓦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距本地有二十多天的路程,海拔比窗户街高出近三千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那次疗伤之旅一直都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他将始终透过一层忧愁的薄雾来回忆这次旅行,就像那个时期发生的一切一样。当他收到委任电报时,甚至都没想接受,但洛达里奥·图古特用德国人的理由说服了他,那就是在公共管理领域有一份光辉的前途在等着他。他说:“电报员这一行大有可为。”他送给他一双带兔皮衬里的手套,一顶草原上用的帽子和一件经受过巴伐利亚冰冷一月考验的长毛绒领大衣。莱昂十二叔叔送了他两件呢子衣服,几双防水靴,都是他父亲的遗物,还给了他一张下一班船的寝舱船票。特兰西多·阿里萨按照儿子的身材改小了这些衣服——他不像父亲那样高大,比德国人也矮许多,她还给他买了几双羊毛袜和几条连体裤,好让他不缺少衣物去抵御寒冷荒原上的恶劣天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经过了一系列的挫折后变得异常冷漠,就像死人为自己的葬礼做准备似的,参与着为这次远行所做的工作。他没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像当初他只向母亲倾诉了心中悄悄压抑的激情一样。但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故意放纵了内心的最后一丝疯狂,做出了一个很可能断送自己性命的举动。半夜里,他穿上星期日的礼服,独自站在费尔明娜·达萨的阳台下,拉响了那曲他为她创作的爱的华尔兹。这支曲子只有他们俩知道,也是三年来他们所经历的种种挫折的象征。他一边拉,一边低诵着歌词,琴渐渐被泪水打湿。他拉得是那样激情澎湃,刚奏出头几小节,整条街上的狗便开始狂吠,接着,全城的狗都跟着吠叫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在音乐的魔力下,它们又慢慢安静下来,华尔兹最终结束在一片空灵的寂静之中。阳台的窗子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向街上探出头来,甚至连那位几乎总是拎着油灯赶来,试图从演奏小夜曲的人身上捞点油水的巡夜人也没有出现。而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这次演奏就像一道宽慰的符咒,因为当他把琴收进琴盒,头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时,心中感到的并不是明天即将远行,而是仿佛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来的决心离开了此地。

那船是加勒比河运公司所拥有的三条一模一样的船之一,为纪念公司的创建者被重新命名为“皮奥第五·罗阿依萨号”。那是座漂浮在水上的双层木屋,建在一个又宽又平的铁壳上,最深吃水五英尺,这让它能够更好地在水深莫测的河流中消灾避祸。最老的一批船是世纪中叶在辛辛那提建造的,依照的是往来于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上的轮船的传奇样式,两侧各有一个桨轮,靠烧柴的锅炉驱动。同这些老船一样,加勒比河运公司的船的底层甲板几乎与水面齐平,安有蒸汽发动机并设有厨房,还有一大排鸡笼似的舱室,船员们把自己的吊床横七竖八、高高低低地挂在里面。顶层则设有驾驶室、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室,还有一间休息室和一间饭厅,身份高贵的旅客至少会被邀请到这里一次,用餐或者打牌。中间层有六间一等舱,设在一段被当作公共餐厅的甬道两侧。船头是一个露天起居室,配有雕花的木头栏杆和铁柱子,很多普通旅客晚上就把吊床挂在这里。但和那些老船不同的是,船的两侧并没有桨轮,而是在船尾有一个装有水平桨叶的巨轮,就位于旅客甲板上那令人窒息的便池下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七月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上了船,但他并没有像第一次旅行的人几乎出于本能所做的那样,一上船就不厌其烦地四处勘察。黄昏,当船经过卡拉玛尔村时,他到船尾去小便,透过便池洞,他看见巨大的桨轮在他脚下转动,卷起翻腾的泡沬和蒸汽,发出火山爆发般的隆隆巨响。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新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