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8/25页)

到达旅途终点卡拉科利港的前一天晚上,船长举行了传统的告别晚会,船员组成一支吹奏乐队,驾驶室里还放出了五彩的烟花。那位大不列颠公使以堪称典范的克制力忍受了一路的艰辛,用照相机猎获了那些不允许他用猎枪屠杀的动物,并且,没有一个晚上不是穿着礼服走进餐厅。但在这最后的欢庆活动中,他穿了一身苏格兰麦克塔维什部族的服装,兴致勃勃地吹起风笛,还教所有想学的人跳他们的民族舞蹈。还没到天亮,大家便不得不半扶半拖地把他搀回舱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被痛苦折磨得垂头丧气,躲在甲板最偏远的角落,完全听不到人们的欢闹声。他把洛达里奥·图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努力抵御着发自骨髓的寒意。就像死刑犯在行刑的清晨一样,早晨五点他就醒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想象着费尔明娜·达萨婚礼的每一步骤。后来,他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日期,而且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同,他甚至清醒地嘲笑起自己的幻想来。

但不管怎样,那是一个受难的星期六,最终他发起了高烧,因为他仿佛看到一对新人正悄悄地从一扇假门溜走,去尽情享受新婚之夜的狂欢。有人看到他烧得发抖,便报告了船长。船长担心这是一起霍乱病例,带着随船医生离开了晚会。医生出于谨慎,把他送进了隔离舱室,还给他用了大剂量的溴化物。然而第二天,当人们远远看见卡拉科利的礁石时,他的烧已经退了,而且精神抖擞,因为在镇静药物所导致的沉滞中,他义无反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让电报员的光辉前途见鬼去吧,他要乘这同一条船回他的窗户街去。

鉴于之前曾把舱室让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代表,他要求随船返航并不是一件难事。船长以电报是一项前途无量的科学为由试图说服他。他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这一点千真万确,因为已经有人发明了一种可以安装在船上的电报系统。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为任何理由所动,船长最后只得带他返航,并不是为了舱室里的人情,而是因为他知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加勒比河运公司的真正关系。

下水航行用了不到六天的时间。自从他们清晨驶人梅塞德斯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捕鱼的独木舟上点点灯火在轮船激起的回头浪中波动起伏,便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家里。当他们在迷失的男孩湾靠岸时,已经是晚上了。在西班牙人的古航道被疏通并投人使用之前,那里是蒸汽船的最后一个港口,距离海湾还有九里。旅客必须等到早晨六点,才能登上租用的小艇,驶往最后的目的地。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归心似箭,提前坐上邮局的小艇走了,因为邮局的职员认出他是自己人。下船之前,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把铺盖卷扔进水里,目送它穿过那些看不见的渔夫手中的火把,直到离开舄湖,消失在大海之中。他确信,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需要它了。永远不,因为他将永远不再离开费尔明娜·达萨的城市。

黎明时分,海湾里风平浪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透过第一缕阳光,在飘浮的大雾上方看见了金色大教堂的拱顶,看见了屋顶上那一座座的鸽子屋,并顺着它们找到了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阳台,想象着在那座房子里,那个带给他不幸的女人还倚在餍足的丈夫肩上贪睡。这个假想令他肝肠寸断,但他并没有制止它,相反,他在痛苦中感到满足。太阳开始升温,邮局小艇在停泊帆船组成的迷宫中穿梭。公共市场的无数种气味裹挟着水底散发出的腐烂味,混合成一股恶臭。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刚刚抵达,一队队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去接船上旅客,一直把他们背到岸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个从邮局小艇跳上岸。从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闻到海湾的臭气,只闻到弥漫在城市中的费尔明娜·达萨特有的气息。一切都散发着她的味道。

他没有回电报室去工作。他唯一关心的似乎只是连载的爱情小说和“人民图书馆”的书籍,母亲继续给他买,而他则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直到把它们背下来为止。他甚至都没有问小提琴在哪儿。他和最亲近的朋友恢复了来往,有时一起打打台球,或者到大教堂广场拱门下的露天咖啡馆聊聊天。但他再没有去过星期六的舞会:没有她,他无心跳舞。

从那次未完成的旅行回来的当天早上,他就得知费尔明娜·达萨正在欧洲度蜜月。他那颗茫然的心当即认定,她即使不会在那里永远住下去,也会住上很多年。这个信念为他注入了忘记过往的第一线希望。他想念起罗萨尔芭来,随着对另一个人的回忆慢慢平息,对她的思念变得越来越炽热。正是在那个时期,他蓄起了小胡子,胡子尖还涂上胶,决意在有生之年都不再剃掉它。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用一段爱情来取代另一段爱情的想法让他误入歧途。渐渐地,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难以闻见,最后只留在了白色的栀子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