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25页)
尽管迹象混乱如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很快就排除了年长妇女是那次袭击的罪魁祸首的可能性。接着,又宣布了最小的那位,也是她们中最漂亮、最大胆的那位的清白。他做出如此判断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只因为通过对她们的密切监视,他最终倾向于将自己内心的希望当作真相:他发自肺醏地希望自己那一夜情人是鸟笼孩子的母亲。这种假设是如此地吸引他,以至于他开始想念她胜过了想念费尔明娜·达萨,而忽略了这位新晋的年轻母亲心里只有孩子这一明显事实。她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身材纤痩,头发金黄,一双葡萄牙人的眼睛更令她显得遥不可及,她在孩子身上慷慨倾注的无限温柔,任何男人只要能分得一丁半点就会心满意足。从早餐直至人寝,她都在大厅里照顾孩子,而另外两个女人则在玩中国跳棋。等孩子睡着了,她便把柳条鸟笼挂在天花板上,靠近栏杆凉爽的那一侧。即便是孩子睡觉时,她也不会对他置之不理,而是一边摇着鸟笼,一边哼着少女情歌,任由思绪飞离这枯燥的旅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执著地幻想着她迟早会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个表情。他毫不掩饰地越过假装在读的书看她,甚至借由她挂在细布衬衫上的圣物盒的一起一伏,观察她呼吸的变化,还甘冒无礼之嫌,明目张胆地在餐厅调换座位,只为能与她对面而坐。但最终,他都没有看出哪怕最细微的一点迹象,能够表明她当真就是收藏着他另一半秘密的人。他唯一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名字,因为那位年轻的女伴是这样叫她的:罗萨尔芭。
第八天,船艰难地在水流湍急的狭窄河道里航行,两边是大理石的悬崖峭壁,午饭后,船停靠在纳雷港。那些去往安蒂奥基亚省的旅客要在此地下船,安蒂奥基亚省是受新一轮内战影响最深的省份之一。港口由六间椋榈屋和一间锌顶的木制仓库组成,几队武器简陋的赤脚士兵在此巡逻守卫,因为有消息说,暴动者正计划抢劫船只。房屋背后,杂草丛生的山峰高耸人云,一块马蹄铁似的岩石为悬崖镶上了飞檐。夜晚,船上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但是并没有袭击发生。天亮时,港口摇身变成了一个星期日的集市,印第安人兜售着用植物象牙做成的护身符和爱情药水,夹杂在一群群整装待发、准备用六天的时间攀到中部山区那长满兰科植物的丛林中去的牲口之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黑人们把货物背下船,以此打发时间。他看见他们卸下一箱箱中国瓷器,还有运给恩维加多独身姑娘们的三角钢琴。当他发现下船的旅客中也包括罗萨尔芭一行人时,已经太晚了:她们已经侧坐在马背上,脚踏亚马逊皮靴,手撑厄瓜多尔的彩色阳伞。这时,他迈出了之前这些天都未敢迈出的一步:向罗萨尔芭挥手告别,三个女人也用同样的动作回答了他,那股亲切劲儿让他为自己迟来的大胆痛彻心扉。他看着她们从仓库后面绕过去,身后跟着几头骡子,驮着箱子、帽盒和婴儿的鸟笼。不一会儿,就看见她们像一队搬运东西的小蚂蚁似的,攀行在悬崖上,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而这几日一直在暗中窥视他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突然用它那锋利的爪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知道她即将举行隆重的婚礼,而他这个最爱她、且将永远爱她的人却连为她而死的权利都没有。之前一直被压抑在哭泣之中的忌妒,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祈求上帝,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即将为爱情宣誓,顺从于那个只为把她当作社交点缀而娶她为妻的男人时,让公正的闪电从天而降,劈在她身上。这位新娘,只能是他的新娘,否则就谁的也不是。他满心狂喜地想象着,她仰面朝天躺在大教堂的石板上,四周满是沾染了死亡露珠的雪白的橘树花,那泡沬般倾泻而下的头纱垂落在主祭台前安葬着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之上。然而,复仇的幻想刚一结束,他便为自己的邪恶后悔起来,于是他又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虽然于他遥不可及,但却活着,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没有再睡着过,而如果说他偶尔能坐下来随便吃口东西,那也是因为幻想着费尔明娜·达萨坐在桌前,或者相反,是因为他不愿给予她那种殊荣,不愿让她认为自己是在为她禁食。有时,他会用这样的信念来安慰自己:在醉人的婚礼中,甚至在火热的蜜月里,费尔明娜·达萨会有那么片刻的心痛,至少有片刻,无论怎样,一定会有那么片刻,她的心里会浮现出这个被嘲弄,被侮辱,被唾弃了的恋人的影子,而她的幸福也将会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