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23页)
刚一上马车,费尔明娜·达萨就用面纱遮住了半张脸,不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毕竟,这里谁也不可能认识她,而是因为从火车站一直到墓地的路上,日光暴晒下的肿胀尸体随处可见。要塞长官对她说:“是霍乱。”她早已看出来了,因为那些晒焦的尸体嘴里都泛着白沬,但她同时也注意到,没有一具尸体像她乘坐气球时看见的那些那样,脑后挨了仁慈的一枪。
“的确如此。”长官说,“上帝也在改善自己的方法。”
从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到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古老甘蔗园只有九里路,可那列黄色的火车却走了一整天,因为火车司机跟常坐这列车的乘客们是朋友,他们时不时就央求他停下来,以便到香蕉公司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去走走,舒展一下腿脚。男人们还光着身子到河里去洗澡,河水从山上倾泻而下,清澈冰凉。他们觉得饿时,就下车去,从牧场放养的奶牛身上挤些奶来喝。被这些情景吓坏了的费尔明娜·达萨终于到站,差点没时间去观赏解放者临死前悬挂吊床的那几棵史诗般的罗望子树,并且证实他当时所睡的床果真如人们所说,不仅对他这样一位荣耀的男人,即使对一个七个月的婴儿来说也极其狭小。不过,另一位看上去无所不知的参观者称,那张床是件假文物,事实上,国父是被人扔在地上死去的。费尔明娜·达萨对离家以来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感到万分压抑,以至于在之后的旅途中,再没有心情去回味前半段旅程。于是,尽管曾万般怀念,如今她却避免走过那些她思念的村庄。这样她才能在记忆中留住它们,让自己免受幻灭之苦。当她试图抄捷径以逃离烦恼时,她听到了手风琴声,听到了斗鸡场的叫喊声,也听到了或许是战争抑或是庆典的铅炮声。当她别无他法不得不穿过某个村庄时,便用面纱遮住脸,以继续把它幻想成以前的样子。
逃避了许许多多往事之后,她终于在一天晚上来到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而当她看到在门口等她的表姐时,差点昏厥过去:她就仿佛在一面真实之镜中照见了自己。表姐身材发福,年老体衰,身边带着几个不听管教的儿女,孩子们的父亲并不是那个她仍旧无悔地爱着的男人,而是一位靠丰厚的津贴生活的退役军人,当年,她在绝望之下嫁给了他,而他则疯狂地爱恋着她。尽管如此,在那被摧残的身躯里,她依旧是原来那个她。费尔明娜·达萨在乡下住了些日子,回忆起美好往事,渐渐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但她除了星期日去望弥撒,从来不出庄园。和她同去望弥撒的,是她昔日那些桀骜不驯的闺中密友的孙儿辈,此外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商人,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她们一路站在牛车上,一如她们的母亲在她们这个年龄时的样子,齐声高唱着歌,直至来到山谷深处的教会教堂。费尔明娜·达萨原本只是路过马利亚之花镇,在昔日的那次旅行中,她自认为不会喜欢这里而没有来,可这次,她一眼就被它完全迷住了。但她的悲哀,抑或是这个镇子的悲哀在于,后来的她永远也想不起它真实的模样,只记得见到它之前她脑海中想象的样子。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接到了里奥阿查主教的消息后,决定亲自去接她。他的结论是,妻子迟迟不归,并非因为不想回家,而是想为她的傲慢找个台阶下。于是,在和伊尔德布兰达通过几封信后,他没有通知妻子便动身了。从信中他清楚地看出,妻子的思乡之情已经颠倒过来:现在她想的只有自己的家。上午十一点,费尔明娜·达萨正在厨房里做茄子馅饼,忽然听到雇工们的叫喊、马的嘶鸣和朝天放枪的声音,接着,门厅里响起了坚定的脚步声和那个男人的说话声。
“要赶好时辰,就得不请自来。”
她开心得要死,来不及多想,只胡乱地洗了洗手,喃喃道:“谢谢,我的上帝,谢谢,你真是太好了!”她想到因为这该死的茄子焰饼,自己还没有洗澡,伊尔德布兰达让她做馅饼,却没有告诉她谁要来吃午餐,她想到自己现在又老又丑,脸还被太阳晒脱了皮,如果他看见她这副模样,一定会为赶来接她而后悔,真见鬼。可她还是匆忙地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母亲生她时给予她的全部高傲,理了理纷乱的心绪,前去迎接那个男人。她迈着她那母鹿般优美的步伐,昂着头,目光熠熠,翘起迎接挑战的鼻子,心中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激,为能回家而感到无限轻松。当然,事情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容易,她确实高高兴兴地跟他回去了,但同时也下定决心,要在余生默默地向他讨还自己所受的痛苦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