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1/23页)
有几分钟,困意俘虏了他。当他醒来时,她已点亮她那盏微弱的床头灯,仍旧睁着眼,但没有哭。在他睡着的时候,她身上发生了一个决定性的改变:多年来积聚在年岁深处的沉渣,此刻因忌妒的搅动浮现出来,她刹那间苍老了。看着她那瞬间出现的皱纹、枯萎的双唇、灰白的头发,他不禁伤怀,冒着风险劝她睡觉:已经两点多了。她没有看他,但声音里也没有愤怒的痕迹,语气几乎是温和的。
“我有权知道她是谁。”她说。
于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感觉仿佛从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因为他相信她已经知道真相,不过是想确认一些细节。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所以他讲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不是像起初那样低声抽泣,而是泪如泉涌,咸咸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在她的睡袍里翻滚沸腾,灼烧着她的生命:他竟没有像她提心吊胆地所期待的那样,做出个男人的样子,抵死否认,为自己所受的诽谤大发雷霆,咒骂这个婊子养的社会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名誉,即使面对自己不忠的毁灭性证据,仍能临危不乱。之后,当他告诉她已在下午见过仟悔神甫时,她简直怕自己会气瞎了双眼。从上学时起,她就认定教会里的人不具备上帝所启示的任何一种美德。这是他们和谐家庭中的一个本质分歧,两人一直都小心回避这一点,没有发生过什么碰撞。但丈夫竟然允许忏悔神甫掺和到这样一件不仅关乎他个人、也关系到她的隐私中来,实在是出了格。
“你还不如告诉一个在门廊里耍蛇的。”她说。
在她看来,一切全完了。她敢肯定,还没等丈夫做完忏悔,她的荣誉就已成为大街小巷的话题。这给她造成的屈辱感要比丈夫的不忠带来的羞愧、愤怒和不平更加难以忍受。而最糟的是,见鬼,竟然是跟一个黑女人。他纠正说:“是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此时,再精确的解释也是多余了:她已有了定论。
“一样是贱货!”她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黑女人的气味。”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一。而星期五晚上七点钟,费尔明娜·达萨就登上了开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的常规小船,随身只带了一只箱子,由教女陪伴。为避免旁人发问,也避免有人将来向丈夫问起她来,她在脸上蒙了黑纱。按照两人的约定,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出现在港口。此前,他们进行了一场历时三天、精疲力竭的谈话,最终决定让她到位于马利亚之花镇的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去,以便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不明就里的孩子们把这理解为一次推迟了多次的旅行,很久以来,他们也一直盼望能到那里去。乌尔比诺医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为的是让他那个不可信赖的小世界里没有人能做出居心叵测的推测。这一点他做得天衣无缝,所以,如果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能找到费尔明娜·达萨消失后的一丁点儿踪迹,那是因为事实上根本就无迹可寻,而不是因为他缺乏调查的手段。丈夫毫不怀疑妻子一旦平息愤怒就会马上回家。但她走时却坚信自己的愤怒永远也不会平息。
然而,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个过火的决定与其说是怨恨的果实,不如说是思乡的结果。蜜月旅行之后,她曾多次返回欧洲,虽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泊十天,却总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幸福。她见过世面,已经学会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和思考,可自从那次糟糕的气球之旅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回到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居住的省份,对她来说即使太迟,也是一种补救。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倒并非因为婚姻的灾难。单是想到去重温少女情怀,也足以让她慰藉自己的不幸。
她和教女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下了船,凭着那份保留至今的刚强性格,她不顾别人的种种警告,重游了那座城市。收到消息前来接待她的要塞行政和军事长官请她登上了官家的马车,将护送她直到登上前往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火车,她想到那里去,是为了证实解放者临终时睡的那张床是否真如人们所说,小得就像一张孩子的床。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在午后两点的疲倦中再次看到了自己广阔的故乡。她看到了故乡的街道,但它们看上去更像一片海滩,到处是覆盖着青苔的水洼;又看到了葡萄牙人的豪华住宅,大门上镌刻着家族徽章,窗前垂着铜制的百叶窗,阴暗的大厅里单调地重复着几首钢琴练习曲,颤颤巍巍,惨惨凄凄。她母亲当年刚结婚时,也曾拿这几首曲子教过富人家的姑娘。她看到广场上空无一人,炙热的石子地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送葬似的带篷马车一字排开,马儿站在那里都睡着了;还有那辆开往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黄色火车。在城中最大教堂的拐角处,她看到了那所最雄伟、最漂亮的房子,它那青色石头的连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门,以及卧室的窗子,多年以后,当她已无法记清此段回忆时,阿尔瓦罗将在这间卧室出生。她想起了她无望地寻遍了天上地下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而想到姑妈,便又想起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起他那身文人的衣服,他在小花园的杏树下读的那本诗集。她偶尔几次回忆起学校里不愉快的岁月时,也会触动有关他的思绪。可她转了好几圈都没能认出自家的老房子。她认为它应该在的那个地方,除了一个猪舍以外什么都没有。拐角过去是一条妓院街,全世界来的妓女都在门廊上睡午觉,等待邮车或许会带来什么寄给她们的东西。这里己不是她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