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9/23页)
世界对他来说变成了一座地狱,因为最初的疯狂刚一得到满足,两人就都意识到了危险,乌尔比诺医生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去面对丑闻。在狂热的胡言乱语中,他什么都可以许诺,但过后,所有的事情又都搁置再说了。另一方面,随着想跟她在一起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因此他们的会面一次比一次仓促,一次比一次艰难。他无法去思考别的事情,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下午来临,忘记了其他责任,忘记了除她以外的一切。可是,每当车子距离马拉·克利安萨沼泽区越来越近,他又祈求上帝在最后一刻出点什么岔子,好迫使他过门而不人。他始终怀着这种痛苦的心情赴约,有几次,他从街角就看见头发像棉花一般厚软的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正在露台上看书,而他的女儿正在客厅里用歌声向邻家的孩子宣讲福音,他甚至庆幸起来。那时,他便会幸福地往家走,不必继续挑战命运,但过后他又会发狂,渴望每一天的每时每刻都能变成下午五点钟。
所以,当车子停在门口变得过于惹人注目时,他们的爱就难以为继了,到第三个月的末尾,整件事甚至只能用荒唐来形容了。每次,两人都来不及寒暄,林奇小姐一看见自己的情人慌忙赶来,便迅速钻进卧室。在等他的日子里,她会事先做好准备,穿一条宽大的裙子条带荷叶边的精美牙买加裙,荷叶边上还印着红色的花朵——里面不穿内衣,什么都不穿,因为她相信行事便捷能帮助他克服恐惧心理。可她为使他幸福所做的一切却被他白白浪费了。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走向卧室,大汗淋漓,一进屋就惊天动地地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丢到地上,手杖、医药箱,以及巴拿马草帽,然后便惊慌失措地做起爱来,裤子只褪到膝盖处,而为了避免麻烦,连外衣的扣子都没有解,怀表链放到了背心里,鞋也还穿着,什么都穿着,心里时刻惦记的不是如何尽兴,而是尽早离开。她才刚刚进人孤独的隧道,便落得个被迫节食禁欲的境地,因为他已经开始重新系上扣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在生死线上做了一场绝世之爱,而其实他不过是完成了爱情中生理的那部分仪式罢了。但他很会把握节奏:刚好是一次常规治疗中静脉注射的时间。然后,他便回家去,为自己的软弱羞愧万分,恨不得死去,他诅咒自己缺乏勇气,不敢请求费尔明娜·达萨脱下他的裤子,把他的屁股放到炭火上去灼烧。他没吃晚饭,念祈祷也心不在焉,上床后,装作继续在读午休时读的书,而此时,他的妻子仍在房子里忙来忙去,要在睡觉前把一切料理妥当。他看着书,渐渐瞌睡起来,然后就一点点陷入林奇小姐那无法回避的湿热丛林,沉溺于她躺卧的那片林中空地的蒸汽,堕入他的死亡之床。此时,他什么也无法想,只想着明天下午五点差五分时,她将在床上等他,那条疯狂的牙买加裙下面一丝不挂,只露出她深色树丛中的那片高地:地狱之圈。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走下坡路。他了解这些症状。他在书上读到过,也在现实中从上了年纪的患者口中听说过,那些人先前都没有什么严重疾病,但突然就觉得出现了种种不适,描述的竟然和医书上写的如出一辙,而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他们的幻觉罢了。在萨伯特医院教授儿童临床医学的老师曾建议他专攻儿科,因为这是最诚实的专业:小孩子们只有在真生病时才生病,和医生交流时也不会说套话,只讲具体的症状,没有半点虚假。成人则正好相反,到了一定年龄,要么是只有症状而没有真生病,要么更糟:病得很重,症状却像其他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病。他通常都用缓和性的药剂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把问题交给时间,让他们在暮年的一团乱麻中与自己的小毛病长期共处,最终学会熟视无睹。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想到,像他这个年纪的医生,自认为什么都见过了,竟然不能克服明明没病却觉得有病的焦虑。或者更糟:也许是真的有病,却仅仅凭着科学的偏见,不相信自己有病。四十岁时,他曾在课堂上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我生活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懂我的人。”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已迷失在林奇小姐的迷宫中时,便不能再把这话当作一句玩笑了。
他那些上了年纪的病人所有真实或假想的病症,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肝脏的形状,无须触摸就能说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肾脏发出像熟睡的猫一样的哼叫;感到胆囊在闪闪发光;感到血液在动脉里嗡嗡作响。有时,他像一条喘不上来气的鱼一样醒来,觉得心脏里积满了水。他觉得心脏瞬间乱了步伐,觉得它的脉动延迟了一下,就像当初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那样,继而一次又一次地延迟。最后,他又觉得它恢复了正常,因为上帝是伟大的。但他没有求助于曾开给病人的那些分散注意力的药物,而是被恐惧折磨得晕头转向。的确,五十八岁时,他生活中唯一需要的,依然是一个懂他的人。为此,他求助于费尔明娜·达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在她这里,他刚刚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