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2/27页)
“那是当然,世界总是黑暗的,”女孩说,“所以才需要我们嘛。要是已经到处一片光明,还要我们干什么?”
大概这就是思维差异了。
广袤的土地休养生息,在阳光的普照中看不出久居其上的人的悲苦。干旱少雨的地方,连悲苦都是干旱的。除了九八年水灾,再没有过大灾大难,没有让人放声哭泣的场合,没有嘶喊。然而年年都是干旱而漫长的,小麦栽下去只有稀疏的收获,豆子有时死在地里,土壤裂开伤疤似的裂口。年年如此。莫说三年,怕是三十年也难有太大变化。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画下痕迹与烙印。土地用万年退尽青涩,人只用三年就够了。同样是不可逆转的过程,却不知道结果是否同样赤裸而粗糙。三年中,那个美国女孩已经结婚了,在洛杉矶买了房子,做了阔太太。同行的一些伙伴有的远走异国他乡,有的继续学业,有的已经开始在大都市的霓虹里偿还生活的贷款。大部分我们教的学生已进城打工,和我们失去联系。我一个人继续着没有结果的寻找。
物是人非,只有火车依旧。
小站到了,已是晚上十点。
出站就看到王老师,给我写信的女孩的父亲。他在村里的初中教书,五年前是我们主要的接待。我在他家住过两天,因而和他,和他的女儿都分外亲切。
一见到我,他就热情地迎上来,憨憨地笑着,接过我的背包。他人没有什么变化,皱纹也不见多。成人的面容总是不像孩子那样容易变化。他将我带到他的面包车上,背包放后排,我坐到副驾驶,车门松松垮垮地碰上,透着夜风,一路驶上盘旋的狭窄山路,驶入旧时光。
我问他这几年还好不好,他说还行,老样子。我说女儿可真争气啊,这下不用担心了,他嘿嘿地笑了,没有夸赞,但笑容里透着自豪。他一直说孩子上不上得了大学都无所谓,但看得出来,女儿能考上大学,他比什么都高兴。
夜阑如水,土坯的民居在道路两旁偶尔滑过,轻易让人想起那时每天乘车去上课的时光。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旷达的视野。那时总是队长阿平坐在我这个位置,我们挤在后座上,在每一个转角相互挤压出大声呼笑。
“你这几年都没来看看啊。”王老师忽然说。
“哦,不好意思,”夜色遮住我的脸红,“总说要来,但总有事情。”
“啊,”王老师连忙笑道,“不是责怪你,只是以为你会和小李一块儿过来呢。”
“队长?”我诧异道,“他后来常来?”
“何止常来,有一段时间是常住哩。”
“真的?他来做什么?还是教书吗?”
“不是,是做项目。”
“什么项目?”
王老师忽然扭头,带着含义丰富的笑问我:“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俩好着呢。”
夜色再一次遮住我的脸红,我支吾着说:“没……没有。您误会了。”
那时阿平确实在追我。只是我没有答应。我们有时午饭后会去村后的小河边一起走走,下午回来的时候难免出双入对。时间久了,不仅大人看得出来,连上课的孩子都起哄笑着。阿平会佯装恼怒,跟笑他的小鬼追跑打斗。这画面现在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画面里的笑容都恍然成了摄影一般,静止着没有动作,咧开嘴没有声音,眼睛亮得像星星,无论是阿平,还是笑闹的孩子们。王老师的误会是正常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原本就不是同学,那次支教之后更是各奔东西。
我不敢再问,怕问多了又引起暧昧的怀疑。阿平来这里做什么,我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他不是我从前喜欢的类型,我们和平地把话摊开,之后告别分手,心里没有太大波澜。也许他心里有波澜,我不知道。我只是尽我所能做到坦率,把话说得坦率,说我只是还想流浪,而他不是喜欢流浪的性格,不是他不好,真的。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法回应时,除了实话实说,还能做些什么。我不曾掩饰自己因年少轻狂而充满幻象的矫情,而这不掩饰已经是在那时那刻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诚。他接收了我的坦率,从此成为了解我轻狂的陌路行人。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黑夜包容人的一切遐想,我没有再开口,王老师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
车进了村子,开始颠簸。除了穿村而过的国道和中学门口的一段柏油路,村里的大部分道路仍然是土路或石路。零星的路灯低矮昏暗,照亮土房门口一隅巴掌大的空间。远远就能看见绮梅站在门口,披着一件长衬衫,穿着拖鞋,仰首看着。
我下了车。她已经长高了这么多。还是一句话都不爱说的忸怩的性子,只是看着我笑,双手还是相互攥着,脸蛋上的高原红倒是退去了很多。女孩子常常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舒展,因为未来在面前的庞然展开而眉眼获得不期然的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