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4/27页)

晚上和绮梅并肩躺下,她还是不想睡,小声地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我看着她欣悦期待的年轻的脸,想象着在她面前展开的未来的旅途。其实是他们能改变我们,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改变他们的只是他们自己。

“姐,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忽然问我。

我静了片刻说:“找到心底的绿洲。”

“什么样的绿洲?”

“干净的、宁和的、让人心灵沉静下来的一个地方。我仍然幻想着世间有这样的地方。也许还有很多绿色的房子。”

“是吗?”

不知为什么,绮梅的声音显出一种特殊的惊奇。我想问她,她却笑笑不说话了。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不知不觉睡着了。乡村的夜晚出奇地静。

第二天早上,绮梅先我一步起床。我起来独自穿衣收整,叠好被子,在墙边的盆中洗脸。正在梳头发,绮梅忽然从门外跑进来,拉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就带着我跑到后院爬上梯子。我问她这是去哪儿,她只是笑着,却不答话。

屋顶阳光灿烂,我眯眼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我一瞬间呆了。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小房子,干净、宁和、闲散铺陈,有炊烟袅袅升起。房子还是那些熟悉的土坯房,低矮浑厚,形状朴实。然而房子的屋顶和墙壁却变成了绿色,大片大片全村的绿。那是一种新鲜而青嫩的草绿,像春天叶子刚刚开始繁盛时候枝头的绿,介于黄与浓绿之间的轻盈的浅绿,让人满眼发亮而心头沉静的无边的绿。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巷里行走,清早的阳光有透明的温度。那一片绿,那一片安宁,正是我幻想中的绿洲,分毫不差。我吃惊地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早饭的时候我问王老师。

“这就是小李的项目啊。”王老师像前一晚一样富含深意地笑着。

“队长?”

“嗯。你们走以后,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他带了一项技术,叫什么绿色房屋工程,是一种光合作用细菌,可以培养在我们土房的墙上和屋顶上。我们这地方离电网远,用电困难,冬天烧煤又得从内蒙古买,很贵,别的资源啥都没有,只有阳光多。他就拿了这技术过来,太阳能蓄电,晚上取暖,多了用不了的还能卖给企业。他和那个台湾商人谈了,让他把建网络的钱拿来投资,跟县里也说了,在税收上给了优惠,结果两边都很满意。”

我沉吟了很久没有说话,心底波澜起伏。我踏过那么多清水般的路途都没有找到的绿洲,竟在尘土遍布的贫瘠的土地上绽开了容颜。阿平知道我的幻象,因此他建了它,让我走到天边,终于在原点与它不期而遇了。

我轻声问王老师:“队长他现在人呢?”

王老师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项目推进了两年,因为不难,所以挺顺利,然后他就走了,没说要去哪儿。我还以为你比我们知道呢。”

我的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在眼底打转。我把阿平弄丢了。我找到了绿洲,但丢了他。他人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窗外阳光点亮高墙,一片温柔。清者清,浊者浊,唯其绿者自生息。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五日

唯一一次见到阿莲是在公安局,一个有点奇怪的地方。她坐在盛装打扮的大仙、巫婆、瞎眼算卦师和风水先生中间,像一个不小心混入的游客。我一进门就多看了她两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想起了爱斯美拉尔德和河滩广场上的乌合之众。

公安局把我找来,是因为我们之前已经有过几次合作。这是一个“在市文明办的带领下,由市民政局、公安局、工商局、城管执法局组成的联合执法队”,本着“打击封建迷信刻不容缓”的精神,每隔一段时间,就抽查城里某个人口密集的区域,清查其中用算命、卜卦、游神、歪理邪说挣钱的各种“神人”,严肃处理。我在中科院工作,业余时间写些科普文章,也和电视台合作过科普节目,加之导师颇有名望,久而久之,便在科普和反伪科学的领域里有了一些声誉,公安局有了问题会请我过来,帮忙检视一些不容易定性的伪科学遁词。

阿莲坐在木头长椅上,让周围的一切显得黯淡无光。

她满不在乎地看着其他人,包括走来走去的戴着警帽的公安人员和仍然身披黄袍喋喋不休的算命大神,嘴角含笑,仿佛看戏,悠悠然饶有兴致,丝毫不觉得惊恐。她皮肤不算白,但细腻有光泽,披一条不规则的披肩,戴着一串银镯子,长而直的头发用手帕松松地系着。这样打扮的女孩我见得多了,通常是为了假装个性,但她的装束和自身融为一体,仿佛也是某种神仙的行头。她抱着一只大书包,就像一个挤车上学的中学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