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3/27页)

我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到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十八寸的小彩电,墙上贴着大幅年画,炉子不知为何撤掉了,但宽阔的炕上,还是能看到熟悉的绣花枕头和被子整齐地摆在一端。绮梅说那是她绣的,高考之后没事在家绣的。她又拿出一双鞋垫,绣满了凤凰和鲜花的鞋垫。三年前她就给我绣了一双,说是女孩子出嫁时需要的嫁妆。我笑了,说三年前那双还没用上,她羞涩地笑笑说没关系,多留两双,嫁人之后也可以用。绮梅对嫁人有着和我自己从前相似的秘密的凝思,她家来过一个画家,住了几个月之后离开,她便想走出去寻找他,或者寻找和他相似的人。

绮梅的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出来了。村子里的面条馨香漫溢,不知比东部城市里卖的好吃多少,不加肉星的纯素面就已经有唇齿留香的幸福感觉。

村里缺水,小麦和土豆是主要作物。地里种出来的基本只够一家人糊口,每年靠粮食的收入不过千八百块,再刨去烧煤取暖的五百块,剩下的零零星星只够买一些生活用品。孩子的上学、大件物品的添置都要靠大人去城里打工。王老师和妻子算是幸运,都有一份文职,总算可以不必远行也能把女儿供到毕业。剩下的大部分家庭,孩子都与父母长期分隔在国度的两端。村子没有矿产、没有历史、没有手艺绝活,只有一片笼罩空无的阳光。曾经有一个台湾慈善商人想为这里投资网络,幻想教村民直接进入信息时代,但在我们那年到来的时候,这工程正像无水的河道尴尬地悬停。地域就是生存的限制。

绮梅和妈妈坐在床上,絮絮地给我讲着这几年学校的状况,各个学生的变化,王老师笑着站在门旁,叉着双手悠悠地听着。

村子和外界的沟通越来越多了,村子在一点点变好,留在村子里的孩子比前几年多了。

我看着面前的绮梅,思绪又一次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木桌木椅的教室。红砖绿框黑板的教室。拉着我们问东问西的孩子。一心希望从我们身上了解世界从而走出去改变命运的孩子。纯良的孩子,早早懂得世故和功利的孩子,没有学会看天下先学会愤世嫉俗的孩子,而又纯良到不懂得掩饰这一切的孩子。刚见到他们,队里有几个人很是震动了一番。孩子们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懵懂纯朴,一相识便眼泪汪汪地讲述自己家庭悲惨,或是怒火中烧地控诉世间腐败而不公。他们或许将我们误解为能够将他们拯救出生存窘境的人。这实在不难理解。村子里来的外人实在太少了。

其实,能教他们什么,该教他们什么,我们心里一点都不清楚。他们在意的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声音带着电视上学来的腔调与措辞。我们大部分人手足无措,陪他们流眼泪,但不知道如何言说。他们说的我们何尝不知道,若不是为此,我自己又为何想去流浪。

只有阿平和我们不同。还记得在第三周的一堂课上,他突然严肃而愤然地拍击黑板,说:“你们说,我们这世上有多少没有腐败的地方?”

孩子们吓得愣了,不明了他的意思。有的小声猜“一半”,有的更加小声地猜“四分之一”,阿平让他们再猜他们也讷讷地不开口。

最后,阿平自己回答:“没有。”

孩子们略略骚动起来。

阿平端来一个空置的花盆,盆里有土,他在上面浇上半盆水,说:“没错,淤泥遍天下,但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腐朽。包括你我的人体自身,我们都在腐朽,所有的动物和细菌都在不停地吃,实际上就是在惊恐中试图延缓这种腐朽。除了树,一切都只是消耗财富的腐朽者。你们知道叶子为什么是绿的?很简单,因为叶子吸收了红蓝光子。但这种吸收和其他颜色都不一样,叶子不仅能吸收,还能转化。你们看这水,清不清?它和泥分得这么开,有多么清。可是清有用吗?你把这盆泥水放上三个月,要么泥水混合了,要么微生物让盆里腐臭。你将它倒掉重来,三个月后还是一切重头。能改变这一切的不是水,而是叶子。只有当某一天绿色诞生了,能将能量转化,这个系统才有了生机。世间有淤泥谁都知道,但正是如此,我们才要去转化。”

阿平的长篇演讲孩子们听懂了多少我不知道,在当时,即便是我们,也只是坐在台下,像孩子们一样静默地听着。一些孩子哭了,但我想他们是被阿平语言中涌动的激情所打动。下课后泪水平息,生活继续。阿平那个时候就是想要踏入泥沼的人了,他不介意应酬喝酒,也不介意商业侵蚀,他不喜欢远行流浪,只是一个人做寻常的事情。

记忆片断化地飘进心里,和眼前的现实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