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5/20页)

第二首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与少女》,乌尔比诺医生觉得他们把戏剧性表现得过于肤浅了。他一边透过餐具和盘子发出的新一轮噪音,艰难地听着演奏,一边把目光落到一位正向他微微点头致意的面色微红的年轻人身上。无疑,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特别是对人名,即便是那些他最熟悉的人,而对过去听过的某段旋律也常常如此。这给他带去了极大痛苦,某天夜里,他甚至宁愿死掉,也不愿忍受失忆的煎熬直到天亮。正当他又差点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记忆:这个年轻人去年曾做过他的学生。他很惊讶在这里见到他,在这个被拣选者的王国里。可奥利维利亚提醒他,那是卫生部长的儿子,来这里准备法医论文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高兴地向他挥手致意,年轻的医生站起身,鞠躬回礼。但无论那时还是以后,乌尔比诺医生从未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就是那天早上和他一起在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家的实习医生。

由于再一次战胜了衰老,他感到轻松了许多,陶醉在最后一支曲子那清澈而流畅的抒情旋律中,虽然他并没有听出是什么曲子。后来,乐队中年轻的大提琴手告诉他,那是一首加布里埃尔·福雷的弦乐四重奏。乌尔比诺医生一直十分关注欧洲的新鲜事物,但这位作曲家的名字他甚至听都没听人说起过。费尔明娜·达萨像往常一样时刻留意着他,特别是看到他当众陷入沉思时。她停止用餐,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将他拉回现实,对他说:“别再想那件事了。”乌尔比诺医生茫然失神地冲她笑了笑,在这时,他才再次想起那件她所担心的事。他想起了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仿佛看见他此刻正穿着那身假军装,戴着那些道具勋章,躺在棺材里,暴露在墙上照片里孩子们指责的目光下。他转过身,把自杀事件告诉大主教,可大主教早已经知道了。大弥撒一结束人们就议论纷纷,大主教甚至接到了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的申请,代表所有加勒比流亡者请求把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安葬在圣地。大主教说:“我认为这申请本身就是缺乏敬意的表现。”接着,他又用更具一点儿人情味的口吻问医生,是否有人知道自杀的原因。乌尔比诺医生则用一个自认为瞬间发明但准确无误的词回答了他:衰老恐惧症。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身边几位客人身上的奥利维利亚医生,此刻稍稍怠慢了他们,加人到老师的谈话中来。他说:“现在还能碰见不是因爱情而自杀的人,真是遗憾。”乌尔比诺医生见爱徒的想法竟和自己如出一辙,并没有感到惊奇。

“而且,最糟的是,”他说,“他用的是氰化金。”说这话时,他感到对死者的同情再次战胜了那封信带来的痛苦,对此他并不感谢妻子,而是感谢音乐的奇迹。于是,他向大主教说起这位他在对弈的漫长下午认识的世俗圣人,说起他用自己的艺术为儿童的幸福所做的奉献,说起他对一切世事罕见的博学,以及他那简朴的生活习惯。说着说着,医生自己突然也对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那纯洁的灵魂惊讶不已,这种纯洁早已彻底地将他同他的过去割裂开来。随后,医生又向市长提议,应当买下摄影师所有照片的底片,以把一代人的形象保存下来——或许这代人在照片以外再也无法获得幸福,但这座城市的未来掌握在他们手中。大主教对一位有教养的天主教战士竟会将一个自杀者称为圣徒感到十分恼火,但他赞同留存底片的提议。市长想知道该向谁去购买底片。乌尔比诺医生的舌头被秘密之火灼烧着,但他咬紧牙关,没有把底片的秘密继承人说出来。他说:“我来负责此事。”并为自己对那位女士保持了忠诚而感到释然,因为就在五小时前,他还鄙视过她。费尔明娜·达萨看出了这点,她低声让他保证会去参加葬礼。当然会去,他轻松地说,责无旁贷。

宴会上的讲话简短而浅白。管乐队开始转为通俗风格,演奏起节目单上没有的曲子来。宾客们在露台上散着步,等待着堂桑丘餐厅的伙计们把院子里的积水排干,然后看谁有兴致跳上一曲。唯有主宾席的客人们还留在大厅里,正为在最后祝酒时把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的乌尔比诺医生喝彩。谁也不记得他曾有过这样的举动,平常,只有为了搭配极为特殊的菜肴,他才会偶尔喝上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但那天下午,心情使然,他的懦弱被很好地弥补了:过了那么多、那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再一次有了唱歌的兴致。若不是因为一辆崭新的汽车突然到来,他无疑会应自告奋勇为他伴奏的年轻大提琴手的邀请高歌一曲。汽车穿过泥泞的院子,溅了乐师们一身泥浆,并用它那鸭子叫似的喇叭声,把围栏里的鸭子惊得一阵乱叫,最终停在了门廊前。马可·奥雷里奥·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从车上走下来,四只手各端着一个用镂空花边布盖着的托盘。还有很多同样的托盘放在车里副驾驶的位置上,一直摆到了司机脚边。原来,这些就是迟来的餐后甜点。在众人的掌声和亲切的哄笑声停息后,乌尔比诺·达萨医生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圣克拉拉修道院的修女们在下雨之前就请他帮忙把甜点带过来,但他开上皇家公路后又折了回去,因为有人告诉他,他父母家中失火了。还没等儿子把话讲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大惊失色。但妻子及时提醒他,是他自己把消防员叫去抓鹦鹉的。尽管大家都已经喝过了咖啡,但阿敏塔·德奥利维利亚容光焕发,决定让客人们再去露台上享用餐后甜点。不过,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妻子没有去,因为几乎已经不剩什么时间能让他在葬礼前睡上他那神圣的午觉了。他终究还是睡了,但睡得很短,而且很糟,因为回家时,他发现消防员造成的灾害不亚于一场火灾。他们为了吓唬鹦鹉,用高压水管把一棵树冲得光秃秃的,还有一股水流瞄错方向,射进了主卧室的窗子,对家具和墙上那些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祖先画像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坏。邻居们听见消防车的鸣笛,还以为发生了火灾,纷纷从家中赶来。幸好,学校星期日关门,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当消防员们发现,即使站在加长梯上也仍旧够不到鹦鹉时,便开始用砍刀砍断树枝。幸亏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时出现制止,他们才没有连树干都一并砍倒。他们留下话说,五点钟后还会回来,看到时是否需要他们继续修剪枝叶。出门时,他们把内阳台和客厅踩得满是泥巴,还弄破了费尔明娜·达萨最爱的一块土耳其地毯。而最糟的是,这一切灾难性的破坏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大家普遍认为,鹦鹉已经趁乱逃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去了。的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又在树丛中找了好一会儿,却始终都没有得到鹦鹉用任何语言做出的回应,就连吹口哨和唱歌也无济于事。他认定它丢了,快到三点时才回去睡觉。上床前,他去小便,还快乐地闻到他那被温热的芦笋净化了的尿液中那种神秘花园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