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8/23页)

“我就快满一百岁了,我看到一切都在变,就连宇宙中星辰的位置都在变,可就是没看到这个国家有什么改变。”他说,“这里每隔三个月就会有新的宪法,新的法律,新的战争,但我们仍旧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两位兄长都是共济会成员,将一切罪恶归因于联邦制的失败,对此,他总是反驳他们说:“千日战争在二十三年前,也就是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于政治几乎冷漠到极致,听叔叔越来越频繁的长篇大论,就像听大海的涛声。但对于公司政策,他是叔叔坚定的反对者。在他看来,河运事业一直处在灾难的边缘,要想根治它的落后,只有主动放弃对蒸汽船的垄断,虽然这项垄断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河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叔叔抗议说:“这些思想肯定都是我那位满脑子无政府主义幻想的同名人莱昂娜塞到你脑瓜里的。”但他只说对了一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以德国海军准将胡安·B·埃尔勃斯为前车之鉴,此人无节制的野心毁掉了他出众的智慧。可叔叔却认为埃尔勃斯的失败并非因为他的特权,而是因为他同时做出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承诺,就好像要把全国土地的责任都扛在肩上:他包揽了河流的通航、港口设施、陆地的交通枢纽和交通工具。除此之外,叔叔接着说,西蒙·玻利瓦尔总统的强烈反对也是不容小戯的障碍。

大部分股东把这种争论视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老头儿的固执在他们看来是很自然的,倒不是因为像大家随口常说的那样,衰老使他不如当初那么高瞻远瞩了,而是因为放弃垄断对他来说,无异于把他的兄弟们在一场历史性的战役中缴获来的战利品扔进垃圾堆,那可是他们在英雄时代赤手空拳跟整个世界的强大对手作战得来的。因此,他大权在握的时候,谁都没有反对过,而且他握得那么紧,谁也不可能在它们合法消亡前触动它们。然而,突然有一天,就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经预备在庄园下午的讨论中缴械投降时,莱昂十二叔叔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唯一一个有关荣誉的附加条件就是不要在他死前这样做。

这是他对公司最后的指示。他从此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甚至不允许别人向他求教。他那头具有皇家风范的漂亮鬈发没有掉下一绺,他的睿智也没有减弱分毫,但他竭尽一切努力不让任何可能同情他的人见到他。他坐在露台上那把缓缓摇动的维也纳摇椅中,看着山顶终年的积雪,打发时日。旁边的小桌上放着女仆随时为他更替的一壶热黑咖啡和一杯小苏打水,里面浸着两副假牙,他在接待客人时才戴上。他只见很少的几位朋友,而且只和他们谈内河航运开始以前很久的遥远往事。不过,他也有一个新的话题:希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结婚。他对他说起过好几次,而且总是以同样的方式。

“如果我年轻五十岁,”他说,“我就和我的同名人莱昂娜结婚。我想象不出还有比她更好的妻子。”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很可能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不禁浑身发抖。他宁愿放弃一切、丢开一切,宁愿死,也不愿有负于费尔明娜·达萨。幸而莱昂十二叔叔没有坚持。满九十二岁时,他指定侄子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进而最终退出了公司。

六个月后,经股东们一致同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任命为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就职那天,喝过香槟酒之后,引退的老雄狮请求大家原谅他坐在摇椅上说话,然后即兴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讲话,但与其说那是演讲,倒不如说是一曲为自己写的挽歌。他说,他这一生由两件上天安排的事开始和结束。一是解放者在奔赴死亡的不幸旅途中,曾在图尔瓦科镇抢过他。二是他扫清了命运给他设置的所有障碍,终于找到一个配得上他公司的继承人。最后,为了使这幕剧少一点戏剧性,他总结说:

“我这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我在那么多葬礼上唱过歌,却不能为自己的葬礼唱一回。”

典礼结束时,他理所当然地高歌了一曲,唱的是《托斯卡》中的咏叹调《向生命告别》。清唱,没有伴奏,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而他的声音依旧坚定有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十分感动,但只在他道谢时微微颤抖的声音中显露出这一点。他已经完成了生活中所有能想和能做的事,到达了人生的巅峰,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个刻骨铭心的决心,那就是要活着,健康地活着,直到自己的命运得到费尔明娜·达萨庇护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