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6/6页)

他想起了父母。当初父亲语调轻松,自信满满地说,番子前来,不过是图些银绢。只要给足钱物,他们自然就退了。“这之后,”父亲说,“咱们还会在榷场把钱赚回来,跟往常一样。”事后有些人会受到查办,新官家会新任命一批大臣,一切都会照旧。

父亲在宗室诸宅的另一头,这会儿已经死了吧。还有母亲。一想起阿尔泰人是如何攻城略地的,齐威真希望母亲已经死了。真是个让人揪心的念头。母亲为人刻薄严厉,可是齐威尊敬她,她也尊重齐威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选择——就她所知道的那部分而言。

齐威的妻子也是母亲相中的。婚后多年,他们夫妇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二人关系却变了。至于是什么时候、又如何发生了转变,齐威至今也说不清楚。有些时候,男人对妻子、对生活还有其他的需求。

他想起寇尧,他的管家,他的爱人:这些念头也并不费解。齐威要他带上孩子去南方,要好好的。这个世道能让带孩子的男人有多安稳,他就要有多安稳。在这件事上,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安排了。至于珊儿——他的发妻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

但愿如此。昨天珊儿戴着那顶滑稽可笑的帽子过来,要他随自己一起逃。齐威没有答应。然后他们互相道了珍重。总有那么个临界点,越过之后你就没办法离开自己的毕生事业、没办法离开自己所爱,齐威就已经过了那个点。

他的事业和追求,大部分就在他身后的库房里。此刻他站在这里,手里笨拙地提着一把剑。他不想说自己当前的举动有多伟大或勇敢,他只是在苍天和鬼神面前做了回真正的自己。也许这在某个程度上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他听见一声轰响,跟着是一声长啸,他浑身一哆嗦,害怕了。他朝左边看去,一道橘红色的烈焰直冲云霄,那边还传来一声声惨叫。宗亲宅外有一匹马倒下了。他站在这片空旷的大院里,握紧了手中的古剑。

在他身后,那上了锁的库房里,陈列着充满魅力与威严的古董,有的来自第三朝,有的出自第五朝,也有短命的第六王朝的物品。还有鼎和钟,其中有一件体积巨大,齐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从淮水带来汉金。涂过漆的桌子上摆着玉器,玉器的颜色有翠绿有奶白也有牙黄,怕碰坏了,全都放在盒子里。有一件雕像近乎全黑,齐威十分喜欢。库房里还有雕像、饰品和花瓶,有巨大的酒器以及珠宝。有的杯碟碗盏,其历史比奇台还要漫长。还有简册——官府的规章法令,私人笔记,诗人的往来信函、诗歌、散文,甚至有一份死刑的判决书。这间高顶的库房里还有许多石柱的基座,齐威和妻子曾经花了好几年时间来将其上的纹饰拓印下来。

这些东西,还有存放在家中的古董,都是他毕生的心血和荣耀,是他的命。齐威突然想道,我这一辈子就像是一个渺小的人,举着一支渺小的火炬,回头看,再回头看。他这一生都在努力探究奇台的前世今生。像这样,他想,也算是不枉此生吧。

他一点剑术都不懂,只知道握住剑柄来回地胡乱挥舞,就像幼儿挥舞着竹竿假装自己是古代的英雄一样。等幼儿长大了,真正开始接受教育,他们就会明白,这样的梦想在第十二王朝可上不得台面,再然后,他们就会留起左手小拇指上的指甲。

最初闯进广场的番族骑兵没带火把,别处的大火也距离这里太远,所以齐威躲在库房一旁的阴影里,一时没有被发现。有个骑兵来到上锁的库房门前,齐威用尽全力一剑挥出,当真把那人砍伤了。这一剑劈在番子身侧,手上一震,用力之猛把齐威自己吓了一跳。而他的感受也仅止于此。另一个番子一刀刺进他的肚子,又猛力朝上一挑。齐威身上全无披挂,只穿了一层层用于防寒的衣服。这一刀要了他的命,送他过了鬼门关,沉入永恒的黑夜。

在他身后,库房门被砸了开来。库房内漆黑一片。里面陈列着齐嫪之子齐威和他的发妻——词人林珊——多年来小心整理造册的珍器古玩。一番劫掠过后,这些东西被尽数运往北方草原。一同去往北方的还有别处的巨量财富,以及许多奇台百姓。这将是一趟可怕的行程。

人的一生有很多种方式度过。齐威一生并无显名,他却为国家,为天下做出了一份真正的贡献,这份贡献,大多数天潢贵胄却都不曾做到。他为人古怪,却无亏大节。汉金陷落时,他也是死得其所。他死后无人收殓,那天夜里死去的人都是如此。和别处一样,汉金城里也添了无数孤魂野鬼。

  1. 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