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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皇子问。

任待燕只是说:“好叫番子看看。”

他又看看毡包后面。刚才康俊文从那边出去了,现在又带着一具看守的尸体折返回来。他把尸体丢进来,然后又出去了。他把另外三具尸体也搬进来,动作既迅速,又安静。又是个好主意。这几个死人被发现得越晚……

康俊文把事情料理完,直起腰来,等待命令。皇子走过去,抬起脚上的靴子,朝离他最近的看守脑袋上踹了几脚。任待燕心想:他有权这样。

众人从毡包后面出来,番子广大黑暗的营地里没有一丝异样,也没有警报。营地另一头点着几堆营火。远处传来醉醺醺的声音,有人还在唱歌。轻柔的雪花从沉重的乌云里飘落下来。透过漫天雪花织就的裹尸布,汉金城里的声音显得缥缈遥远,仿佛已经融入过去,成为一段骇人听闻的历史。

卓夫子曾经在林中训诫说,忠孝大义,人之根本。圣道教的见解却略有不同。圣道教讲究万物平衡,这其中也包含了讲故事的方式和故事本身之间的关系。

所以,即使是在暮年,即便人们都体谅,甚至乐意听老人往故事里添油加醋,康俊文说起番营救驾,以及随后的种种遭遇,也从不故意夸耀年轻时的这番壮举。

或许正因为他讲述往事时只是娓娓道来,从不刻意吹嘘,这些往事反倒更能引起听众的共鸣。他本可以多讲讲自己,可他从不这样。他知道人们来他这儿是想听什么;至于他自己,之所以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不过是因为当时他就在任待燕左右,于是如今他被人们看作是任待燕的化身。他自己的脸——那时还很年轻——不过一汪池水,映着天上的明月。康俊文不知道这比方算不算恰当,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

康俊文也知道,回忆可能出错,也可能丢失。比方说,他成亲那天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然而很久很久以后的,有关妻子去世那会儿的所有回忆都已经混沌不清了。

他们离开拘押皇子的毡包。都统制领着他们朝营寨另一头走去,尽量远离进来时遇见的守卫。任待燕压低声音,分别同康俊文和皇子说了几句话。康俊文一直觉得任待燕交代的是同一件事情,不过他也不确定,这就让故事变得不好讲了,或者说,这让故事有了破绽,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康俊文听到的话很简单:“走,就跟在家一样,假装去别的地方。”

三个人走得很快,但没有跑。他们看见篝火边上有人,正把一只酒壶递来递去。这些人既不放哨,也不像是受伤了,康俊文闹不清楚他们留在后头干什么。夜色里,不知道这几个番子有没有看见这三人,总之没有人在意他们。

众人往营寨南边走,那边可能有守卫,经过一座门前没有营火的毡包时,任待燕叫另外两人去毡包那边停下来。他又小声分别对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在他们南边,从城里传来尖厉的声音;这声音忽高忽低,一刻不绝。康俊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些声响。他也不会忘记,当时自己多么想动手杀人。

动手杀人的是都统制。

前面的守营士兵散得很开——任待燕是看到了,还是早就料到了——不像进来时见到的守卫那样聚到一起。他又抽出弓来。

他每次都是抵到近前才放箭。第一个守卫刚倒下,康俊文就快步上前,站到那人原来的位置上——这样那人旁边——在右边——的守卫看过来,就会看到这边还有人在站岗。过了一会儿,旁边那个守卫也一命呜呼。皇子知祯站了过去。

此时任待燕已经去了西边,不见踪影。那边还有个守卫,他的命运就此没了悬念。康俊文站在原处,脸向外冲着南方,像个忠于职守的哨兵。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过来,一个阿尔泰的声音叫道:“他娘的轮到我了。操!你喝酒烤火去吧。”

康俊文镇定地转过身来,假装要跟人打个招呼,同时抽出刀来,一刀捅过去——捅进扎了支箭的死人身上。

“干得好。”都统制手里拿着弓,一边小声说,一遍弓着腰走过来。

康俊文说:“还要过来两个。”

“来过了,”任待燕说,“没事儿,可以走了。”

“咱把它撑起来。”

“你来。”都统制说,在康俊文听起来似乎颇有兴味,“我可不会。”

“看着。”康俊文安静地说。他把第二具尸体拖过来,把他面冲南摆好,又让第一具尸体坐直,倚着另一个人的后背。这样从远处看,就像是还有个守卫,只是不知是蹲还是坐。他替任待燕拔下那两支箭。

“不倒就没事,”他说,“兴许还倒不了。”

究竟倒没倒就不得而知了。随后他和任待燕溜到皇子那里,看见皇子身子僵直,向外张望,像是在放哨一样,然后三人一起——终于跑起来——出了敌营,进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