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5/27页)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微微诧异地皱了皱眉。
一个装作瞎子的算命老汉一见我们进来就准确地奔到执法队长面前,拉起他的手说他有大富大贵的命,将来一定多子多福,执法队长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老汉说国策是国策,有福是有福;一个穿一条灰色长袍的老太太一脸凄苦地凑过来说,她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替人把背上的鬼赶走,那些人自己看不到,只有她能和它们说话,是真的,队长问她为什么她能看到,她说这就是命啊,她也不想这样啊;另外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在地上跺了跺,仿佛对这种讨好和申辩嗤之以鼻,我认得他,他是常常到我们所门口宣讲万有斥力学说的民间科学家,我连忙问队长他是为什么被抓来,队长笑笑说,因为发明一种功,指挥大家运功,用万有斥力治疗结石。
阿莲就坐在他们中间。
我迟迟没有问队长阿莲的罪状,也故意不多去看她。我觉得一个总是盯着陌生女孩看的男生是很没有出息的。当然我也怕她觉得我没出息。可能后一点更严重些。
坐在队长的办公桌前例行公事,我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何会坐在这里。其他大部分情况都是常常遇到的胡扯,不必用我参谋,队长的经验就足以准确应对。只有小部分听起来头头是道,混杂了传统周身气血五行八卦天人合一之类的说辞,听上去非常动人,实际却将各种精确的症状和起因混作一团,用模糊的说辞为自身找借口。这时才不得不动用专业医学的病理询问,从其回应中找到错漏和站不住脚的地方。我一向反感这些理论。毕业之后做科普写科普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够与这些模糊说辞对抗,读过大量资料,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这位小哥,我看你印堂发黑,顶冒虚火,八成是阴阳失调,阳气太盛,来来来,老夫帮你诊一诊脉象。”一个下巴上留着一绺小胡子的老头坐到我对面就要给我诊脉。
我将手抽回来,厉声问:“姓名?”
“莫动肝火,”老头说,“劳碌伤阴,阴气内虚,再动肝火,恐有损阳寿。”
“姓名?!”我更加厉声地问。
老头做出一副吓到了的姿态,坐在我身旁的队长笑出声来。
阿莲突然凑到我们身边,站到老头一旁,俯身看着我,用手撑住膝盖,笑眯眯地问:
“你不信气功吧?”
我皱皱眉:“不信。”
“阴阳气息、经脉、元神?”
“当然不信。”
“那上火呢?”
“也不信。”
“我懂了,”她微微笑笑,露出两个细小的酒窝,“看不见的你都不信。”
“本来就是胡扯。”我说。
她总结似的点点头,问:“你是一个科学主义者?”
我刚要点头回答,忽然发现这形势不对,不知怎么问答就反了,明明应该我盘问她的,现在还没开始就变成了她问我。我连忙低头翻阅她的抓捕记录,却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姓名?”我问她。
“小哥,”坐在我对面的老头插嘴道,“过于执念一事,死钻牛角,有损气血,于己不利。姓名一事,不过代号而已,何必苦苦追索?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看开’二字……”
“没你的事。”我匆匆打断他,手下却不停。
“没我的事啦?”他站起来就要走。
“坐下!”我朝他叫道。
他于是又悻悻地坐下,嘴里还唠叨个不停。
我终于把阿莲的记录找出来了,凭年龄,二十四岁的年纪在这乌合之众中只有她一个。“阿莲。”我轻声念叨,满心狐疑,“硕士研究生……巫术行医?”
她根本不理会我,倒是充满好感地对老头笑笑,老头也像大明星一样朝她笑笑。然后她又继续问我道:“你想要扫除天下邪门歪道?”
我故意不搭理她。
“你觉得这个国家太不理性?民众糊涂易骗,而骗子又遍地猖獗?”
我忍不住点点头:“没错。”
“可是那么多人相信星座、塔罗牌、易经,你难道都要扫除不成?”
我想了想说:“自己玩玩可以,拿出来谋财害命就不行了。”
“我懂了,你是一个理性的人。”她忽然有点温柔地说,“而且对未来仍抱有希望。”
她的话触动了我。她说得没错。我对生活中看到的种种非理性实在有一点恨铁不成钢。这个国度早该进入现代科学的理性阶段,可是茫茫然等了一百多年,似乎也没有一点长进。二人中就有一人迷信求签;四人中有一人迷信星座;五人中有一人迷信周公解梦,五十个人中才有一人具备基本的科学素养。这不仅是国计民生的问题,也是真正生活细节的问题。若不是这轻信,又怎么会有各种乌七八糟的所谓成果,谋财害命,损伤真正的探索研究。爱之深,责之切,若非还有一丝希望,我又怎么会做现在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