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7/27页)

这原理我能听懂,听上去还算合理。队长看着我。我拿过小瓶子,在她的指点下察看了底座的电路,又亲自试验了几回。如她所说,变与不变只在于温度的差异。变换缓慢而优美,看上去确实像神迹显灵。我向队长点点头,示意是这么回事,可以放过了。

“你早说不就行了。”

“你还不明白吗?”阿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重要的根本不是你信的东西是真是假,而是你的态度是真是假。说明白了,又信什么呢。”

她背起包转身离开,临走时用甜美的笑脸和屋子里的大仙们一一挥手作别,祝他们好运。她长长的头发一摇一摇,走路的时候环珮叮当做响。我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渐渐远离。

忽然,她在门口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焚琴煮鹤!”

就这样,我和阿莲告别了。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后来偶尔又想起过她,在实验做得烦闷的时候想起她的甜美和故弄玄虚。

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端着铁盘,展开当天的报纸。我总是喜欢看报纸,看到世界的其他角落。图片和文字在眼前盘旋,像搅动空气的风,带来开窗一般的辽远气息。那几天的报纸各版均被救灾占据。各地的灾,各种各样的灾,长久而过不去的灾。千千万万人在风雨飘摇的各个角落做着保卫生命的事情,看来让人动容。暴雨已经止住。继续加固堤坝。市长表示有信心迎接下一轮泥石流。小规模余震。最新营救出一队被困七天的村民,只一人死亡。死亡人数几天以来没有太大的增加。募捐仍在继续。我的眼睛快速滑过所有标题。

“等等。”我忽然对自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连忙又倒退回去,仔细察看刚刚扫过的版面,将那几条新闻逐一阅读,忘了手中筷子。我的心跳加快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涌上心头。我读着读着,忽然发现了症结所在。

我看到了阿莲的名字。她和几个山村的小学生和老师一起被坍塌和泥石流困在山道拐角一个黑暗的山洞,整整七天,食水皆竭,所幸有空气,不至窒息。当开路的救灾军队将山路清通,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其他人都还奄奄一息地活着,只有阿莲死去了。她仍怀抱着她的通神的瓶子,被救活的小孩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

“阿莲姐姐。”小孩在医院里,说着说着话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哭起来,“她明明说神在保佑我们。可神保佑了我们,为什么不保佑阿莲姐姐?……”

我坐在椅子上,心被人用最钝的锤子给予了重重一击。报纸像是不动声色而寒光凛凛的刀刃,我头脑一片空白。

阿莲死了。她死了。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样。是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只有我知道。她曾说过重要的不是真假,而是相信。她成功地让别人信了,可是她自己不信。她了解真相。了解真相的人怎么可能那样信。她给了所有人神明的希望,可她自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保佑。

阿莲也许靠自己的力量坚持了很多时日,可终究有一天没能咬紧牙关。在一片满是黑暗伤痛看不到拯救的世界里,不信神明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她死于彻底的孤独,比我更孤独的孤独。

我对着面前图文并茂的报纸,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呜呜地哭了。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七日

背后的谱线红移得越来越厉害了。说明飞船正在加速。这并不正常。

飞船的引擎没有开,自从脱离地球的引力场,引擎就关了,利用惯性漂移可以节省燃料。在没有阻力的真空中,飞船以0.8倍光速一往无前,像叛逆的小孩决绝,家园被甩在身后。在将近十四年的飞行中,飞船的速度一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只有少量测得出的减速,基本可以忽略。减速并不奇怪,宇宙毕竟不是绝对真空,但平白无故的加速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最直接的可能是前方有巨大的引力场。可他们目前的航线上没有恒星,前方没有,两旁也没有。船员们开始了低声的猜疑和躁动,各个屏幕操控台前重新坐满严阵以待的面孔,空置了多年的椅子第一次聚满人的身影。

希希望着屏幕,思绪却回到遥远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她又一次梦到了阿伦。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仔细回想前一天的言语思绪,她确定没有任何事件的触发和提及。这许多年来,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是突如其来的梦境却总是给这种确信温柔一击。遗忘之神似乎是在她身边辗转兜圈:平日的清醒航行中,她已经完全能够做到不再想他,但每隔一年半载,她就毫无防备地在梦里又见到他。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