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1/27页)

尸检官推开门,走进屋,掀起空旷房间中央左边一张床上的床单,示意我过去。床单是淡青色,很干净,褶皱勾勒出所覆盖的躯体的线条。两张床像两座小山,一座宽而短,一座窄而长。我站在门口,看着对面墙的窗户上附加的铁条。

我知道我会看见什么,那是阿冰无疑。他的脸和身体会显露出片片淤血,没有伤口,但面容惨淡失血,看上去可怖。而另一张床单下躺着的会是鬼佬。他会和阿冰死状相似,但比阿冰丑陋许多。他那么胖,我几乎能看到松懈的肉从床边流溢而出。

我站在门边,宽大空荡的房间盈满戏剧。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时间才摆脱线形,充盈而叠加在一起。一个人的所有面容都自由了,相互冲突的它们在死里终于合为一体。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胖了,胖得丑陋不堪。只是那时他还不那么老,飞扬跋扈,反倒有点生气。随着越来越富有,就越来越臃肿。他叫葵佬,我们都叫他鬼佬。我们那时都还小,阿洋十六岁,阿冰十五岁,我十四岁,盼盼只有九岁。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他一下把街老大打死了。他的枪打得很准,眯着肥肉眼睛,动作也笨拙,但是却那么准。街老大因为他笨拙而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却只用两颗子弹就解决了问题。他戴着一顶土黄色突现他大脸的小圆帽,穿仿制的美国大兵制服,朝我们走来,咧嘴时打嗝散发着酒气,转着手里的枪。街上的棚子倒了三个,小卖店都提前关了。阿洋站在最前面,阿雷和阿浩跟他站在一起,阿冰搂着我,我搂着盼盼。街上只有风在动。黄黄的尘土卷着香纸碎片,红纸飞来飞去,带着焚烧的灰烬。

尸检官以为我害怕,重新回到门口,问我要不要放弃或先休息一下。我摇头说不用,走进房间,以我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程度控制自己,安静地走到床前,端详阿冰的脸十秒,然后对尸检官点点头,表示毫无疑义。他拿出一些文档让我阅读签字,我做出读的样子,找到签字的地方,写得潦草,遮掩手的颤抖。

跟我们同来的黄警官在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我待会儿要和他去做笔录,之前已经略微谈过一些,我知道笔录会问什么。不外是一些老问题:你上一次见到陈冰是什么时候?一年之前。上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三个月之前。他都说了什么?说他要出国,托我在他爸爸忌日时去给他爸爸上一炷香。他没说为什么出国?没有。你们之间关系很好?他以前在孤儿院很照顾我。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十二年前。他被葵伯收养,我被阿爸阿妈收养。你还知道陈冰的什么工作信息吗?不知道。我问过,但他不告诉我。他有仇家吗?不知道,但葵伯有,他就也有吧。

黄警官是个温和的人,看上去很诚恳。他问我这些只是过场,没指望我能提供什么信息。他们会追查,但不会用全力。黑道上仇杀太多,多半是内部火拼,九龙警察的惯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节哀。”黄警官轻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

“你们被收养之前,一直在孤儿院?”

“我四岁去,阿冰七岁去。”

“那孤儿院还在吗?”

我摇摇头:“原本就是私人经营,李伯病死就没人了,除了被收养的都四散了。”

“童年坎坷啊。”

“没什么,习惯了。”

“凭直觉,你知道有谁想杀他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警官点点头。他和尸检官对视了一眼,觉得没什么事了,就提出离开。我问能不能让我再看看阿冰,一个人待一会儿,几分钟就可以。好多年没待在一起了,有很多回忆,有些最后的话想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就在这里待几分钟。

他们有些诧异,这样的要求大概没什么人提过,尤其是女孩子。他们商量了片刻。或许是看我两手空空没有破坏尸体的可能,就迟疑着同意了,说在门外等我。

黄警官和尸检官出去,我留下来。眼泪开始流出来,慢慢的,无声无息,汹涌不绝。我没想到自己这样悲伤。知道这件事很久了,久得像一个世纪,之前已经无数次在心里想过、琢磨过这最后的告别,所有场面都想到了,所有话都已经在心里说完了,可我没想到自己还是这样不能自已。我握住阿冰的手,跪在陈尸床旁。

阿冰的手贴着我的脸,骨瘦而冰冷。手臂上布满青紫色的淤块,显得既僵硬又虚弱。这双手我太熟悉,在分别的那个下午它们紧紧抱住我。那是我与尘世仅有的隔离。我看着阿冰,他看着阿洋。我能感觉他手指的力度和冰凉的温度。那种温度,时隔十二年我仍然记得。那不同于现在的冰凉,那是带有火焰的冰凉。那是我记忆的闸门,碰触到它,就触到街的味道,燥热的太阳,黄沙,血的味道,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