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2/27页)
阿冰的脸已经僵了,可是眉头仍然紧锁。他的脸上也有淤青,但并未因此影响线条,鼻子的直线,下巴斜削的弧线连到耳根。他仍然好看,像生前一样好看。阿冰从小有这样容易淤血的毛病,时常一撞就是一片淤青,比谁都容易。他爸爸从小给他觅了位老中医,常年吃药调着,药罐子泡大自己都成了大夫,在院里给我们大家医病。他也跟阿洋他们出去打架,但极少像阿洋那些鲜血淋漓地回来。阿洋的眉弓、手指和膝盖上常年留疤,旧伤没好就又添新伤,他早已经习惯得一边包扎一边讲故事,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说笑话。阿冰不流血也不说话,他坐在阿洋边上微笑,身上是一片一片淤青。他永远没有疤痕,但需要很久才能恢复,甚至几乎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
阿冰喜欢和阿洋一起出去,还有阿雷和阿浩。阿洋是那种生命力极旺盛的人,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我知道阿冰喜欢他这点。当阿洋跟了街老大,阿冰什么都没说。
我低下头,将脸埋在床边,无声抽噎。
我不知道阿冰这十二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最后给我的那封信写得那样平静而欢愉,我想不出他平时每一天严肃的样子。他的信在笑,可他从来不笑。他是鬼佬手下的爱将。我知道鬼佬手下人都有点怕他。我在街边远远地看过他一次,他穿修身的黑色西装,查看手里的文件,对几个听命令的人耳语了几句,他们就沿街散开,像牧人散开的猎犬,都遵他部署。
阿冰让人看不透。有时候他随意得像是什么主张都没有,但有时候又坚决执拗得像是一切都在肚子里写过好多遍。他从前给我打水洗脸的时候,给我煮药的时候,宽慰我受的委屈的时候,他常说人最重要的是淡然心宽,要原谅这个世界,才能调养好自己的身心。可是轮到他自己却没有遵守。阿冰,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肯心宽?
我攥着阿冰骨节分明的手,像十二年前一样不愿意放开。冰冷渐渐传递到我的手指,十二年时光从我们的指间从容滑过,就像沙滑过石缝,滑过生与死的河床。
阿冰的路走得很难。我知道鬼佬很喜欢阿冰,但他还是很难。阿冰眼睛敏锐有分寸,做事可靠,学东西又快。他是鬼佬身边永远安静的好孩子。鬼佬送他去读书,他替鬼佬打点生意。鬼佬的白粉要有正常贸易做掩护,正常贸易要有读过书的人打理。鬼佬不知道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小孩有这样的潜力,阿冰给了他惊喜。鬼佬给他很多钱,给他机会和女人,给他房子和车。
阿冰从孤儿跃升为年轻的富翁,这样的路不是谁都有机会走。鬼佬眼中的阿冰始终和他第一次见到时的感觉一样:苍白、瘦削、伶俐、听话。他学会了穿华丽的礼服,戴戒指和金链子,在派对上让年轻女孩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曾来我家看过我一次,只那么一次。我们坐在屋顶上聊了很久,他说,你知道吗,人有时候奇怪地简单,简单得自己都不会信。人那么看重外表,因为外表就是他能知道的一切。重要的不是表也不是里,是连贯,是一致,是一如既往,人就是这么样相信一张表皮。他那天和小的时候一样,温和平静,讲话时像看得到另一个世界。临走时他按习惯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不知道那是一切将尽,他最后一次吻我的额头。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滴在他的手上,我低下头吻他的手指。我不知道阿冰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度过这许多年的许多时日。这漫长而紧张、令人厌恶的许多时日。在他小的时候,他可曾想到他的医术将是此生最后的天堂与地狱?他奇特的病症,他的虚弱却刚强的小小身躯,他内心的希望和最后的庇护。他可曾想到这一切?如果他想到,那该是怎样宿命的悲伤。当阿冰终于有机会开始给鬼佬调补养和保健品,他应该知道,一切已来临。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无法想象。他和鬼佬同饮食,以消除忌惮。鬼佬从来不曾充分信任任何人,饮食要和烹调者分享,不让任何人带枪接近,身边永远侍立着强壮的保镖,他用一切怀疑避免去死,可终究要去死。阿冰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当他一口一口吃下自己调制的汤羹,并看见鬼佬也一口一口吃下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几年。
以鬼佬的智商,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死。阿冰是这世界上最坚强的战士。阿冰学医,他学自己。一个人的毛细血管为什么会脆弱,容易破裂,容易淤血,怎样的药草会坚固毛细血管,怎样的药会弱化,他比谁都清楚。他几乎能看到那些细小的分子武器进入餐桌对面庞大的身躯,侵蚀那脂肪下密密麻麻的血的网络,腐蚀血管的厚度。他看得到那些微小的毛细尖端一天一天变得不堪一击。不堪最后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