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3/27页)
然后就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一次强烈的激动,血液上涌,全身破裂,没有中毒症状。一个放荡的女人就够了。
阿冰在最后的信里告诉我一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他写下自己预见得到的死亡,写下复仇,写下十二年的爱与恨。阿冰。阿冰,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黄警官或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这是你拿命换来的胜利,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晴晴,阿洋说的所有事件我都还记得。仍然历历在目。你还记得吗?夜里偷考卷让老师逮了个正着,去肉店偷肉吃的那次,在菜刀下落荒而逃,不知有多狼狈。肉店老板第二天还不依不饶地找到学校,小事一桩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六七个弟兄那一回结伴挨罚。咱们的学校在楼群里,出门就是市场,后墙有一个豁口,我们总翻入翻出,在校内惹了祸往外跑,校外惹了祸往里跑。那种事我和阿洋是全勤。他总惹最大的麻烦,我很少冲在最前面。他身上有那么多伤。这也难免,既然走这条道,早晚得适应。他擦血的样子总让我觉得疼,但他倒笑起来。相比而言,我的伤就少多了……”
阿冰,你为什么要写这些呢?你以为我会不记得吗?你明知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最后一封绝笔的书信里花整整三页写这些呢?你明明比阿洋多活了十二年,为什么临死的时候却好像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找机会用子弹解决问题,你不能让人知道这是复仇,不能让人发现它和我们孤儿院有关。你这是保护我,保护所有还没有死去的我们。
我埋头在床边,任由眼泪抽空了身体,进入另一个无声的世界。直到最后才站起身,吻了阿冰的嘴唇,看他最后一眼。这是他欠我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吻。
做完笔录,从警局出来,我一个人坐公车回家,心里恍惚不像真的。
在车上,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冰为什么要死?即使只有鬼佬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干的,即使有人怀疑,也查不出。而他虽然这些年也吃了那些药,但只要永远能够避免强烈的情绪,至少能生活很久,而他又知道怎样调理以恢复。
唯一的可能,就是阿冰自己求取了死亡。
那么,为什么?
我重新回顾记忆中的每个片段,黄沙中,阿冰信纸上的片段。砸得一片狼藉的饭馆。阿洋带人偷袭鬼佬,替街老大报仇。这是一次出人意料但不自量力的出击。几个人械斗,混战。阿雷第一个死去。阿冰跟他们一起,潜在窗帘后,却没发现身后逼近的鬼佬。阿洋突然杀到,转移开注意,子弹穿胸,血溅当场。阿冰混乱中脱离,没让鬼佬见到。他回到孤儿院,洗掉冰冷的手上的尘埃,换了长袖衣服,遮住打斗中的淤青,装作干净、胆怯、苍白、聪慧,像从来没有出门参与斗争。他洗脸的时候我在一旁,他洗了那么久,从脸上头上流下不间断的水,晶莹剔透,像要洗掉所有昨天。当鬼佬最终来视察我们留在孤儿院的孩子,阿冰抱着盼盼坐在角落里,仿佛胆怯地退缩。鬼佬看中了他,看不见衣袖下的青。那夜风沙大作,我们最终没能去给阿洋收尸。
阿冰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切。如果不是这样,他最后凝在脸上的表情不会那样痛苦。
我忽然回忆起阿洋信里的最后一段,似乎明白了什么。
“……偷肉阿洋的伤比我轻,逃学也是。他基本没事,只是小臂被空中弹开的一小块碎片划破了皮,流了几滴血。我淤青,却疼了一个月。从小到大这么狼狈地跑了无数次,月光下、路灯下、昏暗的窄巷里。我们跑了这么些年,一直是这么跌跌撞撞。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他流血,我淤青。李伯劝我别和他们几个一样,我始终没听李伯的。我知道为什么。阿洋是那种会真醉的人,不是借酒浇愁,而是真醉,他醉的时候想都不想就用自己的命砸人。他算不明白,也不在乎。
鬼佬不会知道这些。我平时从来不让自己去回忆,回忆了就一定会在面上露出来。我到最后只想对他说一句话:你以为只有淤青,就不疼吗?”
我想象着阿冰最后的样子:他站在鬼佬面前,看着鬼佬体内涌出的血和消逝的生命,几乎是纵容自己,让自己压抑多年的记忆一并喷薄而出,让自己愤怒,让渴望许久的激动涌上心头,涌上头颅,涌入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角落,将自己粉碎。他终于与一切和解了。我坐在公车最后一排,靠着窗户,悄无声息地哭了。
写于二〇一〇年六月十六日
白
他是一个作家。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之前写过各种通俗小说,从办公室里眉来眼去的爱情到大漠沙场上英雄救美的传说,各种各样的类型他都写过,赚了一点钱,也得了一些奖,不大不小的名头能叫做一个作家了。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点遗憾:他称不上成功,也没有什么知名度,引不起什么关注,出过的书在架子上待几个月就下来,印上八千一万册,就没有追加没有轰动没有再版,什么都没有了。他认认真真地写,坚持在写,颇费脑筋心血地写,只是任何事情重复进行得久了都难免成了清汤寡水的白米稀饭——每天见面的口粮,但实在缺乏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