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4/27页)

他琢磨该怎样写出深入的东西,深到生活内部,深到感觉的核心,深到某种真实的状态。他不是一个很有天分的人,也不足够敏感和博学,许多事情在他身边飞来绕去,他就是把握不住那其中打动人心的关键部分。他写得中规中矩。

忽然有一天,他去了一个朋友的实验室。那朋友学生物,正在实验室里观察人眼睛里的感光蛋白结构,他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朋友一边在旁边忙碌,一边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解。他不懂细节,但听得懂原理。他是那种被称作杂家的人,什么都有点兴趣,什么都懂点皮毛。他没事的时候常去各个朋友的公司工地实验室走动,听他们讲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手底下专注的事情。那些事情让他觉得有趣,比自己编出来的血雨腥风还有趣。学生物的这个朋友是他的发小,在研究所工作,每天对着显微镜试管操作台,过着一种在他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到他的实验室看着那些显微镜,就像在科技馆里看着繁复多彩的万花筒。

实验室瓶瓶罐罐堆积,操作台上铺着胶皮垫,溶液散发着轻微的刺鼻气味,蛋白质在镜头底下染着荧光像动画人物一样左摇右晃。

“为什么颜色有差别呢?”他一边看一边问。

朋友在另一个操作台前,没有抬头:“结构或者组分有差别呗。差个基团或者角度什么的,能级略有差异,敏感的光频就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玻片上标注的记号,灵感乍现。

三天后,他请另外一个好朋友吃饭。那个好朋友是个出版人,最近正在给一个知名网络杂志做实体推广,先锋杂志总是花哨复杂,图文并茂,铜版纸全彩印刷,大片留白很是艺术。这朋友以前在印刷厂工作,现在变成出版人,仍然对印刷技巧熟悉。

“问你个事,”他夹着白菜一边吃一边问,“你们印刷用的彩墨能不能自己调配?”

朋友纳闷地怔了怔说:“按理说没问题,反正印刷机是人工加墨的。只不过,谁有本事自己配墨啊。我要能配,成本省一大截呢。”

他神秘地笑笑说:“不是配现有的,是想另加种成分,行吗?”

朋友疑惑地望着他:“行是行。不过为什么啊?”

他笑了,没有回答。又过了两周,他重新找到学生物的朋友,兴冲冲地请他吃火锅,极品羊肉甲鱼大虾点了一桌子,笑呵呵地说尽管吃别客气。朋友一脸狐疑地迟迟不肯下咽,问他有什么麻烦要解决,他说没有没有放心吧,就是高兴想好好款待他。

他没有说自己心里的愧疚。他的发现本应归功于朋友,如果他当时告诉了朋友,那就有一系列好论文能发表在主流科学杂志上,全都记到朋友头上,定然能得到闪亮亮的一串影响因子和银子。可是他没说。他怕这消息迅速传播开去大家都晓得了,他计划中的故弄玄虚就没人再上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商机,他不想错过,写字这么多年了,还从未有过这么有趣的一项尝试,总要先试试再说。

就当积累数据吧,他想,等成了,就把这些证据一道送给朋友发表。

他发现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想着,不觉嘴边露出一抹微笑。这发现说起来实在太简单也太鲜明,每个人都会同意,只是没有人会觉得稀奇。生活中的很多大发现都是最简单的事实,只不过没人想得到以此挣钱而已。

他的发现用一句话就能概括: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他能发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原本就对此比较敏感。生活中同样一件事,交给男人品评和交给女人品评结果大相径庭,不但思维的切入角度不一样,而且连正面反面的判断都有时截然相反。比如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两国交战,一个国家贿赂了另一个国家国君的情人,让她诱惑他一起隐居山林,结果那个可怜的国君听了她的话,与她一起私奔了,王国覆灭了。男人看了会说真是没用,女人看了会说真是勇敢。男人说这是人性的弱点,女人说这是人性的珍贵。男人笑了,女人哭了。他自己写故事,他了解这个。

这些东西他以前就知道,不过,他从前只以为这是教育、成长环境和影视文学的影响,但直到这一次他才发现,原来这件事有生理基础!原来是男人和女人眼睛本身的蛋白差异!敏感的光频不同!怪不得男人喜欢偏蓝黑的严厉阴冷,女人喜欢偏粉红的温柔暖和。这发现多么有意义!

他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蹲在街边抽烟,看着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们,默默在心里猜测着在另外一种性别的眼中这条大街、这个世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从亮蹲到暗,从白蹲到黑,直到整个城市开始在蒙蒙夜色中亮起遮掩一切的彩色华灯,让人晕眩在其中,悄悄晃了眼,忘记一切细微的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