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5/27页)

他站起身,把烟头掐了,嘿嘿一笑,转身来到出版人老朋友的工厂。这天是他们约好的日子。他钻进车间,心情忐忑。

“咋样?”他问老朋友。

“没问题。”老朋友拿起一本样书给他看,“不过这有什么新鲜的?你有把握吗?”

“我先看看再说。”

他端着书页,仔细瞧着,离得近了远了来回比较,又侧过角度斜对着光对比。书页上是一个爱情故事,两个初相识的男女坐在公园里看湖水。内容和排版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的,风景描写排出风景般的大片形状,对话简明扼要,一行行错落着从上到下,像一排楼梯从天落到地上。正文和对话都是黑色,纸张是白色有浅淡隐约的水印效果花纹,对话一侧有浅色的小字添加,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字你能看见吗?”他指着那些小字问朋友。

“废话,当然能。”

“那这边呢?”他指着纸上对话的另一侧问道。

“这边?什么也没有啊。”

他嘿嘿地笑了,说:“那你把你看到啥了念给我听听。”

朋友皱皱眉瞪着他:“干吗?”

“你别管了,帮个忙。大字小字都念。”

朋友犹豫着开始念:“大字:他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发誓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小字:‘怎么没完没了的,楼上还等我打完这一局呢。’大字:他……”

“行了。可以了。挺好,挺好。”

他满意地笑笑,朝朋友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们工厂技术水平高超,然后让朋友稍等,自己跑到车间的另一侧,抓住一个正要下班的穿高跟鞋的女人,点头哈腰地打了招呼问:

“姑娘,你能帮我念念这段话吗?”

姑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低头看了看纸张,又抬头看了看他。

“……哪段?”

“就这段。大字小字都念,你看到什么就念什么。”

姑娘用清脆甜美的声音开始念道:“她说:‘我也爱你。其实我不怪你。’小字:‘今天我穿的这件毛衣是不是很显胖?我得收腹。’她……”

“谢谢,谢谢。”他打断她,指着刚才让朋友念过的地方问,“你看这边呢?”

“什么这边?”姑娘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他满意地喜笑颜开,说没事打扰了,就告别姑娘回到朋友身旁。他穿过高大轰鸣的车间,觉得头顶的管道像彩虹一样漂亮,身边的铁皮印刷机看起来优美又亲切,一摞一摞堆放的新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像好朋友一样围绕在身边。他用力拍着好朋友的肩膀,说改天一定再请他好好吃一顿。

手里的样书被他带回家,高高地供了起来,白色水纹似的纸张华丽地敞开着,站在架子上宛如通向大海的地图。

他的想法很简单。女人感光蛋白在红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红外,而男人的感光蛋白在蓝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紫外。往常的可见光规定是用了所有人的平均,因此是将两个人群可见范围的错差不为人知地抹平了。他找人弄到了两种物质,一种吸收红外边缘的光,反射所有其他,因而男人看来是白的,女人看来是红的补色绿。另一种吸收紫外边缘的光,反射其他,因而女人看着是白色,男人看着则是蓝紫的补色黄。于是有与没有、颜色与无色就在同一张纸上悄无声息地上演,水纹似纷乱的白色背景中,一半人看到一半字迹,没有人读出另一半心声。

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杂志。

写这样的故事很简单,比以前写那种宏大叙事的浪漫传奇好写多了。以前一旦写多了优美华丽的风景和心情,男人就嫌太抒情,而写多了技术细节和战斗,女人就嫌太枯燥。现在倒好,他只用黑色印出故事梗概,然后用两种颜色的特殊油墨,分别在一边印出历史背景和战略,另一边印出细碎人情和悲伤,一边印出因果,另一边印出比喻。无论哪一方看上去,纸上都有大面积留白,但没关系,现在的时尚杂志,讲究留白营造效果。

杂志刚上市,没有什么人知道。但随着一小批读者看后口口相传,慢慢有了固定读者,有了声誉,有了口碑和好评,开始渐渐卖得好了。男人将它当成一本男人故事书,女人将它当做一本女人心情录。有人甚至在网上建起杂志的论坛。

他起初还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查看各种书评和讨论,生怕大家的相互串通将他的小小把戏轻易拆穿,可是让他踏实下来的是,他发现男人和女人相互并不看对方的评论,他们只和跟自己眼睛类似的人说话,眼睛既是类似,说出的话也多半相仿,至于另一个群体的另外的评价,他们多半扫一眼就过去,连读都不读,这样怎么可能发现其中各种隐秘的埋藏呢。他读着那些评论,心里觉得踏实而大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