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第9/10页)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口道,扭了扭一边脸上的胡须,然后是另一边,年幼的孩子们咯咯直乐。那一刻,罗布几乎喜欢上了这个男孩。“这里是伊甸园大会滑稽歌舞剧,而且你们最好相信我,不管怎么样,我们每个人排练的时候都摔了很多跤。”他的声音认真起来。“我们都付出了很多努力来让演出精彩,我希望你们为第一支曲子热烈鼓掌,它就是——方块舞,由伊甸园大会的轮椅小能手们带来。谢谢。”

皮特被猛地朝后拖去,稍微绊了一下,接着就不见了。停顿片刻之后,幕布犹犹豫豫地掀开了。牛皮纸上用海报颜料画成的苹果树和一头奶牛做的背景,前面是面对面的四男四女,排成标准的方块舞队形。他们都坐着轮椅,上面没放托盘。

那四个女孩中有两个是小儿麻痹症患者,还有两个下半身瘫痪的脑瘫病人。她们涂着口红,白色上衣的领口还有个红纸做的蝴蝶结;细瘦萎缩的双腿和支架都藏在印花棉布长裙里面,其中一个不戴眼镜的,美貌惊人。前排角上的那个男孩子是戴夫·施耐德。和其他人一样,他系着一条西部风情的抛绳领带[18],戴一顶硬板纸做的牛仔帽。舞蹈演员们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却很自豪。他们谁也没有笑。

玛蒂娜待在一边,守着一台简陋的老式唱机。“好了,”她提示道,沙沙作响的小提琴曲播了起来。她随着节拍击掌。“向舞伴行礼,”她喊了一声,两列队伍就弯下腰去互相鞠躬。“向邻伴行礼!”随后两个对角忽然上前,彼此在方块的中心相遇,擦身而过,接着靠快速用手转动轮椅,表演了一个完美的背靠背交叉舞步。

天哪,罗布自忖。他们肯定练了好久好久。他看到戴夫·施耐德脸上的专注,有那么短短一秒,罗布想到,他非常在乎这支舞,继而得意起来,这下我抓到他的把柄了。旋即他又羞愧难当。舞蹈演员们再度飞驰而出,轮椅和手臂纵横交错,摇摇晃晃,横冲直撞,险象环生。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观众:注意力完全被音乐节奏和复杂精密的近距离轮椅操控所占据。

罗布朝乔丹望去。她端坐着,几乎没动,她的手臂轻轻晃荡,漫无目的,压在皮带的下方。他希望她把目光转过来,这样他就可以对她微笑,而她却直直地盯着那些舞蹈演员,眼中闪烁着泪光。他看到了,心头随之怦然一震,她以前从来没有哭过:他都不知道她会哭,他一直把她当作是个小小的妖精换子[19],或许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倒不那么像凡人。出什么事了?他试着去见她所见,结果,那当然了,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他能给得了的东西。她想要的,是一些她所能想象的,一些对她而言,差一点就能实现的东西,她想跳这支舞!一支轮椅上的方块舞。她所渴望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就是这样一支舞,那就太好了。确实是很好。他是白白浪费了他自己,他的身体,为什么他无法带着这种纵情沉醉,这种准确完成的欣喜来挪动脚步,在那些永无休止的正式舞会上,他的双腿会变得木头一般僵硬,双脚缩成笨拙的两块,藏在擦得锃亮的皮鞋里面……

可这荒诞,他也看在了眼里,他想不看见都不行。那是一种嘲弄,对他们自己,也对那支舞蹈;谁允许过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所有的努力,甚至他们完美的表现,不过是这种结果:他们坐在那些笨重的机器里,委实滑稽。他们跳得就和漫画上的机器人一样。他们跳得就和他一样。

罗布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升起,爆发出来。他弯下腰去,用手紧紧捂住嘴巴。他在笑!他努力想把这笑声给忍住,把它压下去,把它变成咳嗽,可是没有用。他羞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他笑得停不下来。他弓着身子朝门口走去,双手盖在脸上,一路跌跌撞撞,然后笑倒在了篮球场边的草丛里。他希望他们会以为他是胃不舒服。之后他就这样告诉他们。他怎么可以,他怎么竟然可以如此冷酷无情,粗鲁无礼?但他依旧是前仰后合,笑得连胃都疼。而她看到他了,她的那双泪眼望了过来,瞥见了他,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会觉得他背叛了她。

罗布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然后把自己的前额按到了草地上,草叶湿润阴凉,沾着露珠。透过礼堂那扇打开的窗户,尖细刺耳的乐声没完没了地播着,连同轮椅滚动的杂音。我只能离开这里,我解释不了的,我永远也没有办法面对他们。但随即他又意识到,谁也没有真正看见,除了她,而她又说不出来。他非常安全。而那个人又是谁呢,在他脑后明亮的房间里,那个穿绿袍,戴口罩,在玻璃墙里面举着刀的男人?